当我们再次驻足回望时才发现,残酷的并不是遗忘,也不是记忆的留存,而是彻底消失。在消失的那个节点,人生出现不容抗拒的断层,原本熟悉的人事,和熟悉的自己,断裂成前世,中间是云雷天堑,限隔古今。
对梅长苏来说,他人生的断层出现于十三年前。
即便曾经刀斧加身,遍尝苦楚,人世风霜将他打磨成另一幅模样,但他并不是一味耽于过往之人。行走十三载力证即将到来的结局,是因为七万忠魂系于他一身,他们需要,也值得一个交代。他也需要。
九儿参与了他生命中的三年,却不会只是三年,金陵帝都的故事行至末尾,等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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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阳光明亮的灼人,没有一点风,空气静谧而安稳。花厅门扉大开,廊檐下竹帘深卷,庭院内整片的绿竹翠意盎然,正对厅门蔽日而生,端坐厅内凉爽怡然令人不知有暑。
正是“长夏少人事,官闲帘户深”之时,但金陵城的宗室重臣们可没得着这份清闲,至少与翻案相关的人皆是如此。
重申旧案之前梅长苏又去了一趟太子府,这次我们的九儿姑娘却没有跟着去,因为她近几日也很是忙碌——自打意识到自己漫长的离家出走结束后,有可能面对的狂风骤雨,九儿开始拖着三师兄见天往京城的各大花卉市场跑,希望搜罗些奇花异草回去孝敬被她扔在家里三年的两位老人家。她倒是不怕那两位大家长的狂风暴雨,但是这次回去可不是她一个人,梅长苏要跟她一起呢,她可不希望有一丁点风雨扫到她苏哥哥身上。
更何况那个靖王不是已经大婚了吗?九儿觉得自己可以考虑稍稍给他一点点信任。
她不跟去,梅长苏也没敢留她一个人。仙人谷本就以生长珍稀花草见长,九儿想在普通花市寻到什么稀罕花卉可不容易。最后,她将主意打到了京城内喜欢搜集珍奇花草的富商和贵族身上——童路之前寻到的三株幽灵兰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在他家小姑娘心里,可没有主人家会不会不肯割爱这类问题。为了帝都这些富商和世家贵族的人身安全着想,梅长苏不敢大意的留了黎纲和甄平两个人跟着她。
夏日清晨,空气里是一切都尚未完全苏醒的微凉。但这座古老帝都的沉睡不醒与清晨无关,它已闭目十三年,在等着一把重锤将它敲醒。
人与世间的关系有多种,个人,群体,家族,君臣……各种社会配置关系,让一个人找到自我所属的位置,生而为人的身份得以成立。但同样也是这种关系,会带来某种束缚、难以推脱的责任和私欲。这是无可厚非的,很难有人能保持与外界毫无牵连的单独个体。莅阳长公主不止是死去晋阳公主的妹妹,旧日的那桩悲剧婚姻已经将她打上谢氏族人的烙印。赤焰旧案要重审,谢玉的大逆之罪势必株连谢氏一族,莅阳的犹疑和私心皆在情理之内。
只是,在这件事上,梅长苏和萧景琰需要的是断然的勇气和强大决心。好在,虽然有些情义被时间蒙尘,被俗世诸多繁杂牵扯,但终究,情义还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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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苏宅,梅长苏立刻嗅到了不寻常,因为九儿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第一个蹦到他面前。往常在宅子门口就会如小火球一般撞过来,今天他都已经在花厅稳稳的坐下了,还没看到她的身影。除非是她不在,但刚才他在门口已经问过,她早已经回来了。反而是黎刚,揣着一脸的复杂难言走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能让苏宅的黎大总管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的人会是谁。梅长苏以为是九儿与京城中哪个富商或是达官贵胄因为花花草草起了冲突,黎纲一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宗主,蒙大统领传来消息,夏江……夏江在狱中突发恶疾。”
“恶疾?”梅长苏仰头看了他一眼,满目疑惑。
“是,且症状离奇,说是全身……”黎纲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仿佛那惨状就在眼前,“全身血肉自内向外崩裂溃烂,每个伤口都不大,形如莲花绽放,一朵挨着一朵。”
“人可还活着?”梅长苏问道。
“还没死,刑部尚书蔡荃已为其延医诊治,但三四位大夫都未查出病因,只其中一名大夫说,许是,中毒而至。”
中毒?这恐怕就是黎纲神情古怪的原因所在了,不能怪旁人一说到中毒所有人都想到九儿,实在是她前科太多。
从黎纲形容夏江身上伤口形似莲花,梅长苏已经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美丽的名字——“千叶莲”。
九儿一直藏在门口偷听,知道必然骗不过梅长苏,但躲过一时是一时嘛,连忙缩回身子,正要开溜,里面传来的那道清雅嗓音阻住了她的步子。
“还不进来?”梅长苏故意敛起面上神情,一本正经道。
黎纲岿然不动,却斜着眼角瞄向那个敷衍的躲在门外的不称职的“小贼”。黎纲现在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做得好!代表所有赤焰军点个赞。
九儿小贼没有洞悉黎纲的心理活动,但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俏皮的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冲他眨眨眼,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一道淡蓝身影越过黎纲,飘进屋内,笔直笔直的站在梅长苏面前,唤了一声:“苏哥哥。”
黎纲望着飞进来的飞流,握拳掩唇低咳了一声,犹豫着是笑,还是忍着不笑?
梅长苏气定神闲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书册翻开,再看门外,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但他还是接着说:“真的不出来?”
然后,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映着身后的翠绿青竹煞是好看。梅长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可九儿却不进去,可怜巴巴的站在门槛外,大眼睛望着他反驳道:“不是我。”确实不是她,她拜托的三师兄。
梅长苏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冲她伸出一只手,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