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为男人煲了一碗汤。女人煲的汤真好,男人慢慢清醒了。清醒之后的男人就看到了女人游移飘忽的目光。
你心里很苦,对吗?不要对我摇头,女人说,我能感受得到,就像你能感受到我一样。
女人的话犹如那把霜刀一样锋利,男人心中的某个部位被轻轻划开了,苦涩而粘稠的液体在他体内一点一点地涌动,沿着大大小小的血管流淌开来,泛滥了。他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男人和女人远离江湖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日子,可以说是一天,也可以说是一个世纪。这些日子里,男人时时为幸福所包裹,也时时被痛苦所折磨。
一半是水,一半是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多么朴素温暖的神话啊,然而,多少次痛苦的咀嚼和反刍,男人终于明白,对于职业杀手而言,这,也仅仅是个神话而已。一个杀手,一旦停止了那种习惯性的杀戮,剑就枯萎了。而剑,是他的精神之花。
江湖是命。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还是走在自己的命里。命是逃不掉的。
一年多来,尽管他们远离了江湖纷争,远离了滚滚红尘,如同两匹冬眠的小兽一般,把自己的生命活动降到了最低点,但他们的气息仍然被捕捉到了。就在不久前,女人在男人身上,很敏感地嗅到了久违的江湖气息。
对,江湖的气息,她太熟悉了。女人几乎可以肯定,是男人原来所在的杀手组织终于找到了他们隐居的所在。女人知道,很长时间里,男人都在努力地挣脱和逃离这个组织,而事实证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一个人一旦走上了职业杀手这条路,就不再是个体的存在,就成了这个江湖隐秘组织的一个部件,任何时候都要服务于这个组织的运转,也因此注定永远无法抽身。
女人说,你是不是又接受了一项任务。
男人点点头。你知道,杀手有杀手的规矩。尽管江湖上把我称作天下第一杀手,可我从来就没有自由过。我觉得自己是颗棋子,被某只手掌控和操纵着,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有执行的义务。何况,男人眼里忽然洇上了苍凉的无奈,何况现在有了你,有了家。
我知道很难阻拦你,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女人说。
在你执行任务之前,先替我除掉一个人。
女人说,你知道,江湖上最近出了个绰号一枝花的女贼,杀人如麻,为害一方,生灵涂炭。女贼身负绝艺,很多人想除掉她,结果都是白白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请你出手。本来我可以自己去的,可是,女人望着自己已经很显山露水的肚腹,目光里柔情万端,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男人心中倏地颤了一颤。自己就要做父亲了。
这是第一件事。再有就是,女人盯住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刀光剑影,所以,无论你去执行什么任务,都要等到孩子出生后。
男人眼中倏地弹起两束小小的火苗,闪闪烁烁地
跃动。那是男人的精神之火,火苗的燃烧使得男人眼里有了夺目的光芒。男人望着女人,没有说话。
捉弄
女人笑了。我不会破坏你们的规矩。女人从身边的包裹里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郑重地摆到男人眼前。
你在杀人的时候有快感吗?男人本来想问女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把这个想法掐灭了。在一个正在孕育新生命的母亲面前,这样血腥的问题显然太不合时宜了。
不过,男人却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了。他杀人是有快感的。剑刺入人体时,那种瞬间洞穿的感觉,那种剑身与肉体细微的摩擦声,是那么让人心醉神迷。那种的体验,或许,只有他和女人造爱时才能偶尔捕捉到。杀手是一种职业,他自己就是一个匠人。
杀手杀人的过程,跟篾匠编席陶匠制器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不同的是,他是个尽职的匠人,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苛求。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最精准的部位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标。
他常想,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无愧于天才杀手的盛名。再说,既然一个人注定要被杀,那么,能让被杀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过程,最大限度地减少肉体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也算是人道了。慈悲和人道,应该是杀手的最高境界吧。
只是,自从和这个叫霜刀的女人相遇后,他已经没有机会体会那种快感了。他压抑了自己太长的时间。这样日积月累的结果是,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经接近崩溃的临界点了。侠客与杀手的精神追求,距离真的是太远了。
为了女人的追求,他放弃了自己的追求。放弃了理想,也放弃了江湖。刚开始那段时间他很轻松,也很看得开,世上的事,总是得失相伴的,他每每这样宽慰自己。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诱惑却又一点点复苏了,像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小虫,先是探头探脑,接着就肆无忌惮,那么绵密猛烈地啮咬着他。于是,他与酒成了朋友,试图让酒精去一次次麻醉那只小虫。男人在心里说,爱情啊,爱情。
昆仑老道真的老了。人如枯树,须眉胜雪,脸上沟壑纵横,举手投足之间,龙钟之态已经显露无遗。只是,大师的神态依然安详如水,目光依然清澈如水,从内至外透射出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