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指关节上那一块粗糙的厚茧,摸着怎的如此熟悉?
息栈惊呼:“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了?!”
隔着一层土石,洞外传来某人闷闷的声音:“崽子瞎叫唤个啥啊?老子不在这儿呢么!”
俩人互相看不见,就只攥住了对方的手,五指相扣,勾了勾手指,心里顿时安稳了。大掌柜在外边儿挖,小凤儿在里边儿挖,不一会儿就把洞口扒了个敞亮。
息栈从防空洞里爬出来,掸了掸满脑袋的土渣渣:“当家的,今天修‘长城’修得怎样?”
“怎样?奶奶的,修了快五十米,鬼子的大鸟儿一来,又给俺炸塌掉一半!”
息栈忽然想起什么,跑去隔壁家的地洞,奋力扒开一看。
“王大哥!王大哥!。。。。。。小三子!!!”
洞里滚进了一枚毒气弹,那一家老小,都已经悄然没了声息。娃儿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淌着泪水,一双恐惧的眸子呆望天空,到死都没有合上眼,再也不会叫“小栈叔叔”了。
这些年来,每一次轰炸过后,县城里的保安队和联防队,就要负责收集不幸遇难的乡亲们的尸体,堆积在一处掩埋掉。
土门槛上坐着杜老爹,耳朵在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轰炸之后越来越聋,息栈与他讲话他已经听不见,却还是能从每一次热烘烘的空气波动振颤中辩认出,这是鬼子的铁麻雀又窜出窝了!
铁鸟每扔一发炮弹,杜老爹就往自己的铝盆里扔一颗花豆。息栈瞧了瞧,杜老爹的铝盆里,已经攒了小一万粒豆子。
村口的黄土坡上矗立了无数个木牌牌,被风儿吹动,微微振颤,簌簌轻鸣。那土坡里面,也躺了好多野马山的伙计。
渭水之南,巍巍潼关。
大掌柜和他的壮羊羔,已经在潼关驻守了好些年。
太原早已失守,华中全部陷落,官军且战且退,小鬼子在几年前就已经兵临潼关的对岸。两军隔着黄河遥遥相望,摸不到够不着,还总是不撤走,搞得跟牛郎织女似的,隔岸观景,大眼瞪小眼,一对冤家。
息栈知晓,潼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进入长安、汉中的必经之路。潼关一旦失守,背后不远就是长安城,皇帝老子和太子殿下的坟陵就都保不住了;若是长安也失掉,小鬼子或可以越过秦岭南下蜀地,直面山城重庆,或可以一直往西打到公鸡屁股上的天水,兰州,玉门关,野马山……
驻守潼关的官军换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唯一没有换地方的,就是“西北抗日义勇军”的这帮伙计。
保卫潼关,就是守住老家。
话说小鬼子第一年来轰炸的时候,老百姓都还没见过炮弹长啥样子,觉得新鲜,纷纷跑出街上来看大鸟儿,结果轰隆隆被炸死一大片。
第二年再来轰炸,乡亲们惊慌奔走,抱头四处逃窜。
第三年来轰炸,各村各镇早就挖好了五花八门的煤窑菜窖防空洞,铁麻雀来了大伙儿一声不吭,埋头各钻各洞,井然有序。
炸到最后,大伙儿都快被炸“疲”了。你个狗日的小鬼子要炸就炸你的,俺们该干啥还敢啥,放羊的放羊,玩儿骰子的玩儿骰子,炒辣子的炒辣子。炸不到,算俺们幸运;炸到了,算自己倒霉呗!
县城正中央那个报警的钟楼,后来被鬼子给炸掉了。
于是县联防队的息队长派遣手下的几个崽子,每次就穿着红背心,蹬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飞驰兼吆喝:“飞机来啦!飞机来啦!”
息栈一直骑不惯这些民国城里人用的自行车。那小车驹子的“后脊梁”也忒小忒窄了,生生地搁小爷的屁股啊!
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的六月十三,那一天是息栈的印象里,日本鬼子轰炸得最疯狂的一天。恼人的铁麻雀从凌晨六点钟开始,就把全城老百姓都从被窝里炸了出来。息队长的觉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端着早饭饭盆,嘴里塞着半个馍馍,一边儿吃一边儿招呼大家快进防空洞。
吃完早饭开始睡回笼觉,打了一个盹醒来继续吃午饭,馍馍已经啃完了三个,洞外脑顶上“吱哇轰隆”的动静竟然还没有停。
杜老爹手里的豆子都快不够用了!
防空洞犄角坐着丰总参谋长,闭目入定,口中念念有词,身体还在很神经质地做颤抖状。
丰书生自从有一回被弹片炸伤了脚,走路就瘸了,平日里经常杵一只拐,坐在防空洞不远处晒太阳。敌机来了就立刻钻洞,敌机走了他继续悠闲地晒他的太阳。
息栈忍不住问:“军师,今天你去县衙门听电台了么?”
“没。一早上就给炸得钻洞里了!”
“那。。。。。。昨天的电台听了么?”
丰书生白眼一翻,冷笑说:“我说二当家,丰某知道你要问什么!马家军的队伍上个月说是在打长沙会战,现在应该还在长沙,也没听到有哪个姓马的大官阵亡的。你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