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茶又正襟危坐地等了一阵,程奶奶没有半点睁眼的迹象,程有德等得身心俱疲,仰着头睡了一觉,在程奶奶的鼾声停下以后,他的呼噜声又响起了。
程旷把窗子关紧,从抽屉里找出另一支蜡烛备用,程有德老婆毫无根据的话和程奶奶当初的“命里有劫”像潜行的鬼魅,对它们的防备使他片刻不歇地绷着神经。
蜡烛的火苗在程旷的眼睛里烧了一夜,窗帘透出外面的天光时,程有德老婆的话终于烧成了灯芯上的一缕白烟。
程奶奶捱过了这个煎熬的夜晚,程有德从瞌睡中醒过来,震惊地发现他老娘已经清醒了,而且看起来并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奄奄一息,她甚至能欠起身体喝程旷给她倒的水。
当程奶奶张嘴说话的时候,程有德的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程奶奶是不可能向他交待棺材里的秘密了,确切地说,即便交待了,也没人能听懂。
他年迈的母亲似乎有些痴呆,一下子活回了婴儿牙牙学语的年纪,程有德已经不能从她的嘴里听出一句人话了。
不会说人话的程奶奶话却比从前更多,她醒过来以后,拉着程旷的手咿咿呀呀不停地说话,程旷听不懂,只能从记忆中寻找线索,茫然地猜测程奶奶想说什么。后来他发现程奶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扯起嘴角对程奶奶笑,程奶奶就会眯起眼睛跟着笑。
儿子把后事都商量妥当了,可老太太非但没有咽气,反而活成了一只苟延残喘的累赘。她失去了劳动以及独立生活的能力,生活起居离不开人照料,程有德大失所望,他不再用孝子的眼神看他老娘,而是用看老不死的眼神看着这个衰老的麻烦。
程有德的毒蛇老婆说:“打电话给老二和老三。”
这一次程有德没有违背他老婆的命令,他再一次拿出了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他们开始商量服侍老母亲的事。
离心离德的兄弟仨在这时候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血脉亲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彼此算计起来。
游手好闲的程有德规划着自己忙碌的未来,认为他同样游手好闲的弟弟程有义应该肩负起照顾老母亲的责任,而程有义则夸夸其谈饭店的火爆生意,指责他大哥没事找事。
程有良是三个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没想到败在了老婆身上。程老大和老三吵累了,同时想起了程老二,他虽然有工作,但他老婆没有。
三个兄弟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吵,最后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从老大开始,一人一个月,轮流照顾程奶奶。
至此,程奶奶的晚年似乎有了着落。
程旷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卧室门口看见屋里的人的一霎间有些错愕,淋浴的水声掩盖了开门声和脚步声,他不知道章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这一瞬间的错愕眨眼就消失了,对于章烬的到来,程旷并不感到意外。
最难熬的一夜,他看着微弱的火光想过章烬,骨血里的疯劲不时作祟,让他好几次想抱着这个人狠狠地发泄一场——但也只是想。
童年时就养成的自我折磨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程旷任由这个念头惊涛拍岸般涌来,又被血肉之躯打回去,牢牢地禁锢在胸膛里。
真正见到章烬和想着他是不一样的,程旷愣了一瞬,在黑暗中跟他四目相对,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
“程旷我操·你大爷!”
程旷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章烬早晨考试前特意去了趟第一考场,结果这个王八蛋压根就没有参加考试。章烬的直觉告诉他,程旷肯定碰上事儿了,但他却无从得知是什么事,只能漫无目的地担忧。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担忧令他暴躁极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对程旷骂脏话,简直恨不能把姓程的摁着揍一顿。
“站着别动!再过来我抽你!”
章烬攥着拳头,五脏六腑像被关在一个火炉里,不得不咬牙克制着浑身的戾气,心里不断涌出的酸疼的挫败感令他恨透了眼前这个人。
他清楚极了,程旷就是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要他吐出一点脆弱的真心简直比登天还难,大约不逼他一把,他这辈子也学不会向人示弱。
可章烬非要他示弱,非要撞碎他那层密不透风的外壳。
他用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恶毒的语气攻击程旷,每个字都像刺一样,刺穿他的胸口,再血淋淋地扎向程旷:“你多大能耐啊,有什么事儿是你一个人扛不了的?就算被人揍成狗熊了,你他妈也能屁事儿没有,用不着谁操心!”
“……当你男朋友真轻松啊,什么事儿都用不着操心,日子像泡在蜜里似的,高兴不高兴都给喂口甜的。哪天你一去不回了,我还跟个二傻子似的,无忧无虑,眼巴巴地盼着你。你要我上哪儿给你招魂去啊?要不要老子给你表演一个卧轨啊程十三旷!”
这番话说到最后,章烬几乎压不住愤怒,浓烈的情绪险些淹没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嘶吼出来。
“老子他妈欠得慌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