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旷离开后不久,一个满身酒气的不速之客破门而入。
程有德不知从哪个酒席上回来,顶着一张绛红的脸,整个人都被酒腌入味了。他一来就掀翻了电视机,手指头几乎戳着奶奶的脑门,吼道:“去你娘的!活得有滋有味啊,我看你妈了个巴子的电视!”
电视屏幕骤然黑了,砰地倒在桌上,连带着桌上的水果也滚到地上,水杯里的水直接洒在插线板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插孔处蹿出一簇火花,一股线路烧焦的味道从插孔处冒出来。程怡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掀吓得脸都白了,奶奶沉着脸说:“你有病到医院去看,不要动不动往我屋里跑,鬼看到你都头痛!”
“哟,不就是你个老不死的鬼啊?好哇,看到我头痛是吧?拿钱给我,我马上就走,你以为我愿看到你个老不死的啊?”程有德啐了一口,“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不听,你说你一把年纪了留着那些钱有什么用?带进棺材啊?死了还不是要老子抬上山!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好啊?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高兴,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奶奶没吭声,程怡先受不了了,她瞪着程有德,对他喊:“你滚!”
“我为什么要滚?你老几啊?这是老子家里,轮得到你说话?”程有德没把程怡放在眼里,“正好今天老二家的孩子也在这里,我也不想吓到小孩子,老不死的,我把话抛这里,你不交出钱就别想脱身!我每天晚上都来,你小心哪天死在我手上!”
成功地把老娘吓得不敢看自己,程有德疯子似的笑了几声,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他刚出门,程怡崩溃似的,忽然抓起板凳,用力摔在地上,骂了声:“畜生!”
奶奶想制止也来不及,大惊失色:“你个不懂事的!要是他回来就……”
还没说完,程有德魔鬼似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纱门外,他一脚踹开了门,一巴掌甩在了程怡脸上:“小瘪三!轮得到你教训老子?”
奶奶赶紧扑上来,把程怡护在身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她计较什么!”
“哎哟,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啊?”程有德冷笑一声,忽然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把她往外头的堂屋拽。堂屋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他扔垃圾似的把人甩到墙角,指着照片说:“我老爹就在这里,你摸着良心说,你拿没拿他存的钱!你个老棺材,病了残了要死的时候就晓得要靠崽,平时抠死抠活偏心眼,有你这样做娘的?老子火上来了提前送你上路!”
奶奶被推得跌在地上,忍无可忍地抹了把眼泪:“老天爷啊,生了一个这样的崽,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阎王老爷把我收了去……”
她的话不知道哪个字触怒了她那个畜生儿子,程有德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刀尖指着奶奶:“想死还不容易!阎王不收,我收!”
——程旷冲到门口时正看见这一幕。
程有德怎么还不死?他怎么还不死!
泯灭人性的恨意撑破了少年人尚未成熟的身躯,那一刻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恶毒的念头:他一定要让程有德这个畜生死。
所以程怡挡在奶奶跟前时,只看见双眼通红、满身戾气的程旷抄着板凳,一凳子把程有德打倒在地,之后是一阵发了疯似的拳打脚踢,程有德脑袋嗡嗡作响,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然而沉浸在巨大的憎恨中的少年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程有德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当程旷的暴力行为终于停下时,他才刚松口气,转眼就陷入了更大的惊惧当中——他看见程旷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剁排骨的砍刀。
“啊啊啊——!”程有德失心疯一样大喊大叫,并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发挥出了超常的逃生潜能,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从刀口捡回了一条命。然后这个吓破了胆的王八蛋头也不敢回,毫不犹豫地逃回了自己的家里。
程旷一路追出去,在他家门口拼命砍着铁门。
程怡脸上血色全无,冲到程旷背后抱住他时双腿发软,差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然而她还是用尽全力把程旷往后拖,可此时的程旷倔强得三头牛拉不动,程怡只能不断地喊他的名字,重复地说一句话:“没事了,别砍了。”
程旷这种发狂的状态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听到程怡惊慌失措地叫唤“奶奶”,他的神魂才归了位。
奶奶低垂着头,靠在墙上,鼻血大股大股地从鼻孔里流出来,程怡拿了个装温水的碗接着,很快整碗水都变成了腥红的。
程旷手里紧握着的砍刀这时才“哐啷”落地。他茫然地看着奶奶,大脑被慌乱、恐惧和空白占据,这种灭顶般的心情,就算砍死程有德一万次也不能缓解分毫。
“去医院买药!”程怡冲他喊。
程旷这才从当机状态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蹬上脚踏车,在颠簸的路上骑得飞快。
后知后觉的恐惧把十六岁的少年背脊压弯,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然而风还是凉飕飕地刮过,月亮依旧无忧无愁、憨头憨脑地圆着。
人间到处是真苦难、假欢喜,不管凡人背负怎样沉重的轭、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搁在老天爷那儿,都不值一哂,何况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和并不罕见的家庭纷争。
不知怎的,程旷忽然想到奶奶曾说的那个“劫”,他第一次心慌意乱地迷信起来,他怕那晦气的瞎话会在奶奶身上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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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是真苦难,假欢喜。”
|巴尔扎克《高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