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汉家有众三十万,天下何处去不得!
折从远看着鲁嘉陵,心中充满了忐忑。他眼角瞥了一下杨仁,也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他不知道自己入门之前乃父折嗣伦已经说了什么,正沉吟中,折嗣伦已经道:“杨信、折从适两个孩儿,几年前出城狩猎,不幸身亡,尸骨亦不得保全,我两家已为他们立了衣冠冢,此事府麟二州军民无不知晓。鲁相公所说北庭之战的汉家英雄,老朽亦曾耳闻,不过听说是一个叫杨信,另一个却叫徐从适,杨信想必只是凑巧同名同姓——那倒也不奇怪,至于徐从适则与我折家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鲁相公为何会想到这两位英雄竟出自敝邑?莫非那杨信、徐从适两位英雄以自己出身寒微,竟然托言出自我折、杨两家?”
折从远一听,就知道乃父对此尚未承认,心中一宽,跟着道:“不错。其实自古英雄莫问出身。杨、徐二位英雄本来不必如此。再说他二人名震胡汉,声势之大已经远远过我折杨二氏,委实不需要伪托是我折、杨两家。”
原来当初徐从适与杨信名震天下后,折杨两家在自豪之余就后怕万分,商量过后便造出一段言语来,又为二子立了衣冠冢,以瞒天下耳目,这事鲁嘉陵也早就知道了,微微一笑说:“贤父子不必如此紧张,折从适将军与杨信将军并未言明此事,我军天策元帅对此事也假装不知,因我们知道两位将军的顾虑——他们若挑明来历虽然可释元帅之疑,却多半会为家族招来大祸!我天策元帅对军中有功士卒如子如弟,自然体谅二位将军的苦心,不过二位将军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入凉、初衷是什么,我们却是早就调查清楚了。此事是我亲自经手,断然无错,然而我军元帅与夫人却希望诸位知道两件事情:第一,我们元帅对如今忠心耿耿、功劳卓著的杨信将军和折从适将军,不会计较他的过去;第二,我们更不会利用他们的来历身份,去做什么令二位将军以及他们的家族感到为难之事。所以诸位也不必惊怕,若是折杨两家对此事不想提起,那鲁嘉陵从此便不提也罢。今天我来府州麟州,为的原来也不是此事。”
他这几句话说的十分诚恳,折杨两家老少听了暗中都送了一口气,折从远更想:“张天策的胸襟果非常人所能及!怪不得他能横扫胡汉!之前我不知道二位弟弟为何会中途变节,现在却有些明白了。”他心中虽然动了,但言语上却半句不提,只是接着鲁嘉陵的话问道:“那么鲁相公此来,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如今折杨两家都有老一辈在堂,却由折从远出来和鲁嘉陵谈议,这里头有个微妙之处——因折从远还不是家主,万一谈议出现僵局或者折从远言语失当,折嗣伦出面喝斥,则事情还可转圜。
鲁嘉陵心想折杨两家身处这胡汉杂处、关系复杂的边地,对于如何保护家族果然都有一套成型的法度,微微一笑,说:“在下此来,为的是从晋北流播到此的三十万汉家灾民!”
杨仁咦了一声,有些诧异,晋北流民到秦北就食的事情,这几个月一直是折杨两家最大的心病,他们有心报国救民,却受限于权力与资源苦无对策,实在没想到当世数一数二的境外政权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说这件事情。
鲁嘉陵继续道:“晋北流民就食秦北之事,我们早就听说,不但听说,而且早就有所作为。我军元帅虽然西征于万里之外,但自夫人以降及文武大臣却都以为洛阳与凉州虽异天子,却同血脉,甘陇与秦晋同气连枝,秦晋有难,甘陇不能坐视,若左手有疾而右手不能不顾!只是顾念***隔绝,我们才借着定难军暗中行事,但以朔方在凉州、定难的眼线,以折杨两家在朔方的人脉关系,想必对我天策军的作为早就心中了然了。”
杨家的杨泽中、折家的折从陵被朔方节度使张希崇倚为文武两臂,有着这层渊源,才有杨信、徐从适二人的应命入凉,所以杨泽中探到的一些情报不一定全部禀报了洛阳方面,折杨两家反而先知道了。
折嗣伦忽然站了起来,道:“党项人素来僻陋,这次忽然卖力起来,所出粮食还在朔方之上,我们对此事早有怀疑,今日才确知果是天策军义举!当此武夫割据、人人谋私之世,元帅夫人与凉州诸公能够摒弃国邦之嫌而济晋北流民以援手,生此数十万人性命,此功德足以齐天。请受老朽一拜!”
他一拜,折杨两家所有人跟着跪拜,鲁家赶紧率领随行部属还礼,道:“晋北有事,折杨两家没有将晋民拒之黄河之外,竟引国难入室,我甘陇上下只是向老令公学习,不敢居功自傲。”
这两句话平平淡淡,却说得折杨两家上下说得人人心中大悦,他们放三十万灾民渡河在境内就食,本身固然是引祸救人的极大善举,但几个月来洛阳方面忙于对付石敬瑭,对此也无隆重的表彰,而境内豪族因受到巨大压力也开始有了反对的声音,认为折嗣伦当初的决定给他们带来了几大的麻烦,竟弄得折嗣伦等有些里外不是人,所以此刻能得到代表天策军的鲁嘉陵如此高的评价,两家上下都生出了一种知遇之感,深觉得此赞誉,自己这段日子来所付出的也算值了!
而且鲁嘉陵反复地扣着“秦晋甘陇”四字,那是完全将天策军当做整个大中华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虽然五代时期军阀割据,南北小朝廷此起彼伏,但中国大一统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同政权下的人民相互的认同感都很强,大部分人心里都认为这个天下迟早还是会统一,问题只是什么时候统一、由哪个皇帝来统一罢了。
双方起身之后,折从远道:“说来惭愧,我等虽然有心救人,但能力所限,如今府州麟州虽然还不是粮尽食绝,却也已不堪重负了。眼看寒冬将至,而民食匮绝,这个冬天,实在不知道如何过去!”他听出鲁嘉陵似乎有继续帮忙的意思,便主动摆出困难来。
鲁嘉陵笑道:“若是今年春天,在下还不敢夸口,但今秋我甘凉二州收成都十分丰足,养三十万人倒也不成问题。”
折嗣伦等闻言大喜,鲁嘉陵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鲁嘉陵道:“不过三十万人的口粮,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虽然流民只是填饱肚子,需求没有正规士卒那么大,但这笔粮饷都足够十万大军一次远征了!我天策府与别的帝王不同,并非在上位者拍脑袋就能决定所有事情,要拿出这样大一笔政资,迟早也得给纠评台一个交代!”
杨仁等也听说过一些天策政权的体制,对这个体制设定的民本理念十分向往,暗暗点头,折从远却十分警惕,问道:“鲁相公这样说,莫非是要对我们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不成?却要让鲁相公知晓,我等虽有报国爱民之心,却毕竟是大唐臣子,就算为了赈济灾民,也万万干出不忠之事的。”
他言语中的大唐显然还是指后唐,这句话是摆明了立场,告诉鲁嘉陵自己不会因为要救灾民就背叛洛阳朝廷。
鲁嘉陵微笑道:“折将军过虑了,我们若提出什么交换条件那就不是帮忙,而是做买卖了——我们天策军岂能在民难之前干这等事情?在下提出此事,只是希望两家在这件事情上多加配合,一来体谅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二来也尽量减少我们军资的损耗。”
折从远才绷紧了的神经又放松了几分,道:“这个却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道鲁相公要我们如何配合?”
鲁嘉陵道:“配合的方式主要有二点:一是希望灾民西行就食,缩短运粮的路程。二是希望能够将灾民组织起来,让他们做一些生产——组织他们进行生产,可以让他们身有所系,心有所注,既可以避免出现四处流窜的治安问题,同时也可以减少粮食的损耗,这样便好过让他们单纯地仰待赈济。”
自灾民涌入秦北,不但对府州麟州的粮食负担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造成了治安上重大问题,因此鲁嘉陵一提此事折从远杨仁马上就感大有道理。不过折从远仍然十分谨慎,说道:“这两件事情倒也应该,只是鲁相公说西行就食,不知道要西行至何处?若是要到凉、兰去,恐怕我等不敢答应。至于组织生产,又要在哪里生产?府州麟州地皆有主,灾民的数量又不是几千几百,而是三十万人之巨!要他们就地屯田的话,只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鲁嘉陵笑道:“折将军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难道我们就不体谅折将军的难处了?让三十万人西行凉州,自然是行不通的,不过秦北地广人稀,三十万人说少不少,但在朔方、定难、府麟、敕勒川之间的三不管地带要找个能安置三十万人的地方,却也不是不行。至于生产之事,也不一定是要屯田。这一带的地形,其实更适合放牧打猎。晋北如今将有大事生,所以洛阳方面才顾及不到别处,但等中原事定,这三十万人还是要回去的。组织他们生产并非要他们落地生根,乃是权宜之计,而非长远之谋。因此与其屯田,不如组织他们放牧、游猎。据我所知,晋北不是柔弱之乡,灾民大多出自边地,与漠南相近,家中多有养马养羊的,其民不但负重力很强,而且对畜牧打猎也不陌生,只要稍加组织,放牧游猎应该都没问题。”
折从远道:“秦北地方,确实还有不少可以安置灾民的地方,不过这些地方之所以荒芜并非全无因水土问题,而是面临两大边患!”
鲁嘉陵接口道:“外有契丹,内有党项?”
折从远道:“不错!党项人虽表面臣服于朝廷,实际上胡性难改,经常放纵劫掠,与盗贼无异,至于契丹,他们从敕勒川渡过黄河,更是数日就可以逼近,朔方若不是张希崇张令公的经营,这几年只怕早就胡化了。府州、麟州是靠着碉堡林立这才勉强扛住,至于其它地方,大部分纵然可以垦殖,却少村落,就是因为胡马左近难以安生。”
鲁嘉陵道:“但若我天策军能够保证契丹一年之内大军不会渡过黄河,保证党项在此期间不敢乱来,则折将军以为此事是否行得?”
折从远看看折嗣伦——他有这个动作显然心里的答案已经是肯定的了,折嗣伦道:“晋北或将有事,契丹大军多半不会进入朔方、府麟之间,至于党项,老朽也信天策军能够令李彝殷不敢乱来。不过大军可保没有,小股胡马强盗,却难断绝。在这秦北荒地,三十万人还是难以安生。”
鲁嘉陵听到这里猛地放生冷笑起来,哈哈哈,嘿嘿嘿,笑个不断,笑得折从远忙问:“鲁相公,你笑什么?家父的话有什么好笑?”
“好笑,自然好笑!”鲁嘉陵道:“我素闻晋北民风彪悍,孩童能骑马,妇女敢拿刀,如今有三十万之众,居然却害怕小股的胡马强盗?我天策军前身为大唐安西唐军,起自西疆,人数不过数万,带甲不过数千,却能横行万里,虎吞胡汉!而今晋北有三十万人之众,却害怕什么区区的小股强盗、胡马——老令公,你当这三十万人是人,还是羊?”
折嗣伦等听得心中凛然,一时语哑。
鲁嘉陵又道:“自古汉家从来不缺英雄好汉!缺的只是振作民气的体制!若将这三十万人组织起来,激他们的血性,训练他们的武艺,别说小股的胡马,假以时日,就是北扫契丹、南定党项亦复可为!汉家有众三十万,天下何处去不得!老令公,你视这三十万人如婴儿般照看,是爱他们,可是你将他们放到如此柔弱不能自振的处境,却是害了他们!”
听到这里折从远杨仁都忍不住热血暗沸,折嗣伦更是第二次站了起来,这次却是对鲁嘉陵很敬重地行了一礼,道:“鲁相公说的对,老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