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天还算黑,但毕竟是夏天,能够路过有些人烟的小公园,路灯照着我,我踩着影子,比步行再稍慢一些。我调整了一下心态,摸出耳机插上,戴了一只,另一只虚挂在耳朵上听歌。
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音乐声我拖到最低,走在路上只听得见我自己脚步声和轮胎碾在路上嘎吱作响。
我的呼吸声穿过路灯,泛起一阵阵灰尘,像暖黄色的软胶糖放久了变得灰扑扑,站在路灯下面,我忽然看见了甘玲。
甘玲如她所说跟着我,但也不算是跟着,而是随时随地地截断我的去路。
两个路灯的距离不过四五步,她从黑暗中走到我前面的路灯下,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声音止息,虫儿鸣叫在路边的草丛中,渐渐变成了安静的背景,电动车在我手里瑟瑟发抖,左右把不住平衡,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倾斜。
这天甘玲也没换衣服,还是那件不嫌热的厚卫衣,板鞋变得愈发脏了,像是去垃圾堆里走过了一趟。
只是这天这个女人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的肌肉线条,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要上手抽我一顿了,握着电动车准备随时不顾车胎磨损直接拧开钥匙飞奔。
但到底是没有,她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随意地飘舞,像是一根根冰冷的触须去探知热度。
我没说什么,只是偏转了电动车把,继续往前,甘玲果然拽住了车筐,电动车猛地一抽,我一下拧开钥匙,嗡一声,后轮愤怒地原地滚了一圈,前轮被甘玲死死压着,以至于后座猛地弹起来一下,我险些脱把。
“谁杀死了郑宁宁?”甘玲开口。
她的嗓子有些哑,和初见隔着门板的从容不太一样,像是去嚎过丧似的用力过猛之后剩下的低沉。
我没说话,两只手用力,加上奋力拽车把,把自己的电动车从甘玲手里拽出来。
甘玲再次拽住了后座,自己就坐了上来,两腿撑住电动车不倒,我松了手,和甘玲对峙。
“七年过去了,你要是想讨个公道,为什么不早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真的是郑宁宁母亲吗?”
我想打击一下对方,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像套着一张防弹的脸,刀枪不入地冷眼看我。身为一个母亲,要在这里问杀死女儿的凶手,总得有点悲恸,有点自责,有点多年来深沉的痛悔吧?可这些情绪到底是没有出现在甘玲脸上,甘玲淡漠阴沉,眼底带霜,抱着胳膊看我,戒备很深。
对方不说话,我说我也没说什么可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服判决就上诉,别来为难我这个幼儿园老师。
我掷地有声地扔下了情理和法理两粒法宝,扔出去就无限变大像两座宝塔一样把她压住,然而对方冷硬异常,油盐不进,好像自己是石头变的,不吃人间烟火,不顺从法律,不近人间的规矩。
“我上个星期,才知道宁宁死了。”甘玲抱着胳膊说话,声音很平静。
我想起上星期我如常上班,园里组织了小小发明家的学习活动,走廊里放着爱迪生等人的故事卡。
然后,我才意识到甘玲说了什么话。
“什……什么?怎么可能?人都葬了七年了,你——”我结结巴巴,甘玲的情况超出我预想,以至于我脑海中重新升起一个念头:这真是郑宁宁的亲生妈妈么?哪个亲妈连自己孩子死了七年都不知道!
甘玲被我这么结巴一问,也没有过多解释,沉着地坐在我的后座。
我忽然感觉这街道变得漂浮不定,像是海浪从地底涌上来,淹没了路灯,把我和我的电动车托在水面,水浪一阵阵漫过胸口,呼吸暂时困难。
七年,七年会有许多事发生,有一位国王做了一个梦,最后梦境显示出预言,国内会有七个丰年和七个荒年,像母牛和穗子一样有饱满也有干瘪(注1),在我的七年里,郑宁宁消失不见,孩子们抽条生长,我被叫了七年的小姜老师,反复地看见郑宁宁的灵魂忧愁地望着宏志小学又看着我——七年!
而郑宁宁的亲生母亲这么跳过了七年,然后坐在我的后座上。
七年的记忆丝丝缕缕地平均摊在我身上,像棉花一样逐渐饱满蓬松,七年压缩成一根针直接穿进甘玲的后脑勺,所以这个女人疯疯癫癫听不进人话地尾随我。
疯女人终于从我的后座上站了起来,却只是咬准了一个问题:“你告诉我,谁杀了郑宁宁?你随便说点什么,名字,长相,住哪儿,当时穿什么衣服……你总有点儿能说的吧?”
这个人是咬准了要找到那个凶手。
我奋力拽着电动车把,用腰扛着沉重的车身,很担心在我双手无力的时候它从我身上掉下去。甘玲还在重复她的问题,在我不回答的时候,她猛地扯住了我的衣领,从后一拽,我的脖子就被卡住了。
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证人,那是我的秘密。
被衣领卡住脖子,我喘不上气,甘玲虽然疯狂偏执,却并不是杀人凶手,在我面色发白的时候松开手,电动车轰然砸下来,塑料车挡风碎了一块,我听见它咔嚓的脆响,甘玲松开手,站到我面前,正式地扯住了我的衣裳。
“你说。”甘玲的眼睛和我相对,目光冷锐,像两把刀子戳向我。
“我不能说。”我也盯着甘玲,我不擅长与人对峙冲突,只能咬紧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