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号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
吴二舅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乱年程,乱窜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
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
吴二舅道:“师父,你休闲说,误了人的去路。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
和尚道:“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来,也不到此处,你且跟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
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
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
和尚引着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一遭。
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佛前点着一大盏硫璃海灯,烧看一炉香。已是日色衔山时分,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着了荒乱辛苦底人,都睡着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
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气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禅师便道:“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偈曰: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长七尺,形容魁伟,全装贯甲,胸前关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
言未已,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
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着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
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妇人,面色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
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言周统制妻庞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去也。”
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着索子,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敬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亦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
言毕,各恍然不见。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
正欲向床前告诉吴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一路到于济南府,寻问到云参将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教与云理守,权为茶礼。云理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
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理守虽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
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报云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
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