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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第7页)

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

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

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

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

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

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

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

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

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

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

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

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

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

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

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

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

吴月娘说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

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

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

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

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

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

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

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

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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