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叙嘴角抽了抽,想起小时候阿玛骗过自己说自己是捡来的,目下这境况,还真有可能是。
只见在揆叙蹲的两腿抽搐的间隙,明珠兴致昂然地从小书房的紫檀螺钿多宝阁上找出两盏白玉茶碗,接着又拿出一只雕工细腻、镶嵌碧玺的茶盒。
他打开茶盒递给阿灵阿说:“小七爷闻一闻?”
阿灵阿接过,一股浓郁的茉莉清香扑面而来。
正如珍珍之前知晓的,关外满人还都遵循蒙古人那套,平日里都和奶酥茶或是浓茶,以解牛羊肉的肥腻。
入关以后,饮食丰富、财力渐长后,花茶便渐渐成了满洲人,尤其是满洲贵族们的挚爱。
相较文人气十足的六安茶、碧螺春和龙井,花茶香气浓郁,适口不苦,更适合日常饮用。
而明珠递过来的这盒茉莉花茶,是七窨一提的茉莉龙珠,未泡开时茶有花香而无花,是福建的高山银毫配上三伏天清晨采摘的雪白初绽茉莉花,精心烘焙而成。
阿灵阿也是扬州逛过一圈后,跟着李念原骄奢淫逸才认识这些东西的。
在递回茶盒时,阿灵阿把想到的话说给了明珠听:“明相的好茶,可是万岁爷那里都没有了。”
明珠用湘妃竹茶夹夹了两朵茉莉花球,在两个玉杯里各放一朵,又把茶壶放回炉子上烧开。
在水将沸未沸之际,他提壶泡开了两杯茉莉花茶。
在这满室的芬芳清香中,明珠恬淡说:“小七爷喝茶都要和明某人话里有话。”
“这是福建上好的高山茶所制出的茉莉龙珠,宫里目下所喝的茉莉花茶都是苏州进贡的,的确不如明相手中这盒。”
明珠提起那茶盒,晃了晃问:“小七爷猜猜这是谁人所赠?”
“福建……”阿灵阿思索了一番,试探说,“施琅?”
“为何猜他?”
阿灵阿又道:“他打完台湾后请求告老还乡,带着爵位功勋在福建名望极高,而且就我所知,如今台湾十分之六和福建上万亩土地都在他施家名下。福建之茶,不亚于江浙之茶,但亏在路途遥远、山路崎岖、运送不便,尤其是这样的高山茶,采摘费时费力。茉莉花茶最好的时候都是三伏天,能在福建酷热的三伏天把这样的茶制出,也只有施琅了。”
明珠听罢哈哈大笑,指着揆叙边笑边骂:“枉你和小七爷兄弟一场,你要是有他一半,阿玛如今还用的着躲在这小屋子里装瘸子吗?”
揆叙还顶着半打《宋史》,他不服气地说:“不然怎么说他鬼心眼多呢?”
明珠横了他一眼,骂道:“蹲正了!不争气!”
随后瞧着阿灵阿把这罐子推到他面前道:“施琅是康熙初年的降将,要不是郑成功当年疑他,郑经当年排挤他,他决不会归顺大清。”
明珠打开这茶盒,取出一枚茉莉花球说:“你瞧瞧这花球,含苞欲放,人啊,看不见它里面的白心。朝臣们、将领们也是如此,大多外面都包着这上好的茶叶,熏上这满鼻子的香气,可你不泡开,根本不知道内里的芯子是不是好花。”
明珠把这茉莉花球揉碎,里面是一朵洁白无瑕的茉莉干花。
“当年三藩作乱,有吴三桂那一大批造反的降将后,朝中没有人敢再支持施琅去福建水师。降将难用,谁知道里面是黑是白?谁知道打完了会不会反口咬你?”
明珠不说后面,阿灵阿也知道结局。
就如三藩明珠支持康熙撤藩,台湾也是明珠力保施琅做主将。
“朝中用人,就如同这花茶,外面都是香的,但要透过外头包着的茶看里面,才是用人之道。”
明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万岁爷二十年前或许不懂这个道理,可如今早就懂了。”
阿灵阿也跟着抿了口茉莉花,他问:“所以明相的意思是,万岁爷不是不知道靳辅的对错。”
“我当年保靳辅,和我保施琅是一样的。他们二人都是直臣,本事虽大,但心眼却没有。朝中明争暗斗他们必输无疑,所以这样的人,放出去大干一场,把难事都办了,我明某人可以帮他们在京城把路给铺了。”
明珠把话说到这里,阿灵阿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是怪靳辅错了,不该冲回京城,在这个档口把河工的事情闹大。”
明珠单手晃着他的白玉茶盏,茉莉花在半透的玉盏中盛放,对映出明珠的脸色却是晦暗。
“若是十年前,这事我说平也就平了,若是放二十年前,这在朝中根本不是事儿。”
明珠极为苦涩地一笑,他搁下茶盏看着阿灵阿说:“小七爷都二十了,万岁爷今年已经是三十五了,太子今年也十五了,大阿哥比他还大两岁。”
“唉……”
明珠这一声长叹里,即是感慨又是伤怀。
“人呢,要生逢其时。名将要生在乱世,能臣要生在盛世,枭雄要生于乱世。而我,不该是康熙三十年的内阁首辅。”
“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