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烦我。
这三个字活像是火星子,一下就把徐承志这个炮竹给点着了。
他一把抽走李念原手里捏着的《礼记》,“啪”地一下甩在两人跟前的紫檀木菱花桌上。
“李念原,你讲点良心好不好,你说要考功名就把生意都扔给了我,我这几个月不但要顾着自己那一摊子,还得顾着你们李家的,我每天起早贪黑,四处奔走,你在这知乎者也的时候,你老李家明年一整年的生意我都替你打理好了。我现在不过同你说句话,你你你,你竟然就扔了‘别烦我’三个字给我?”
徐承志是个好脾气的,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生气的时候,尤其遇着李念原这个活得肆意潇洒的主,徐承志隔一阵子就总要爆发一次。
换做从前,李念原会有好一阵子在徐承志跟前伏低做小,夹紧尾巴做人,再对徐承志吹捧一番,徐承志这气慢慢也就烟消云散。
然后皮痒了的徐承志又继续替李念原当牛做马,李念原再惹火他一次,徐承志又爆发一次,李念原再伏低做小一次,徐承志又又继续当牛做马。
两人就如此循环往复,转眼就过了四十年。
可今儿李念原却是一反常态,他抬头望着房梁,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徐,我觉着我要落榜了。”
徐承志刚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正想喝口水,听着这话手一抖,手里价值万金的成化斗彩差点摔出去。
“念原兄,你没烧糊涂吧?”
李念原用一声无力的呻吟回应他。
徐承志刚才还气得不行,这会儿又替李念原忧心忡忡起来。
“怎么会这样?念原兄,你不是从小就是神童吗?我记得在广陵书院的时候,白师傅每回都要把你写的文章拿出来读,每每都读的我羞愧不已。”
“人生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李念原抱着头说,“老高呢,你去替我把高朱普找来,让我打死这畜生。”
徐承志知道他这会儿焦躁,虽然徐承志一直很想打死徐承志这个混子,但他觉得李念原现在打老高并没有用。
徐承志急急安抚着他:“念原兄,你冷静点,你要是书读得累了咱们就出去走走。嗯……回江南是远了些,那去香山吧,听说那儿的香火灵验。走,我陪你去拜拜佛,没准你这脑袋就又转过弯来了呢?老高虽然是讨人嫌了些,可也不能拿来当出气筒啊。”
李念原“唰”地抬起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他不委屈,老徐,你可知道我算完了,我现在不管读什么书,脑子里蹦出来的都他妈的是《品香录》。”
徐承志听得两眼一瞪,李念原怕他不信,拿起桌子上的《礼记》随手一翻,便是《中庸》篇。
他指着其中一句话,两眼茫然地说:“你瞅瞅,这句。”
徐承志说:“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这话怎么了?这不是先圣们告诫我们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时依然要谦卑不欺凌弱者;人生不顺退居田野也不要攀龙附凤嘛。”
徐承志浩然正气的解读叫李念原心生惭愧,他羞红着脸、泪眼汪汪地说:“老徐,我如今一读到这句,脑子里就想到老高这畜生在《品香录》里写的男女欢好之颠鸾倒凤与观音坐莲……”
“打住打住。”
徐承志忍不住扶额,他虽说是个商人,可也是读过十年圣贤书,还曾一心想考功名报效社稷的。他实在是对李念原这有辱圣贤的话忍无可忍。
李念原掏出一方绣花帕,捂着脸“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老徐,你说说,我这回是不是铁定要落榜了。”
徐承志气得骂道:“你还有脸哭,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当年我让你跟着我五湖四海走一走、散散心。你倒好,瞒着我同高朱普一起去花天酒地,不是水莲姑娘就是碧莲姑娘,每日醉卧勾栏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念原从绣花帕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说:“天香楼只有一位水莲姑娘,可没有碧莲姑娘。”
徐承志一瞪眼:“你还有理了啊?你你你!”
骂归骂,该来的总避不开,李念原只能是硬着头皮去参加了康熙二十七年的戊辰科会试,然后毫无悬疑地落榜了……
他被高朱普的《品香录》给洗脑的事,除了徐承志外其他人都不知晓。
可李念原天生神童、科举第一大省应天府第二的事众人皆知,于是对他这回落榜众人都十分惊讶。
珍珍关心地问他到底到是哪发挥的不好,李念原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说。
虽然会试三年就有一回,但经历过高考、司考的前考神珍珍知道,查漏补缺是复习的重点,知道短板在哪才好对症下药。
于是她让阿灵阿私下去找这次会试的总裁官大学士王熙,请他看看李念原的卷子,指点一番到底哪不好。
会试的卷子都是密封后重新誊抄的,王熙也不知到底哪一篇文章是李念原所写,要把他的文章找出来,还得重新去找礼部的试卷底档,颇费功夫。
阿灵阿为王熙准备了一套宋代初版的朱子,王熙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在十天后找到了李念原的卷子。
王熙看过后这答卷,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才给了阿灵阿一句让人听来觉得颇为糊涂的话。
“文藻华丽,用意深厚,只是烟花气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