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漫山遍野被盖得严严实实。采花山上更是严寒,放眼数里全是一望无际的白。
腊月二十九,是鹤峰百姓过赶年的日子,比汉族的新年要提前一天。家家户户把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贴上春联,吃团年饭,放爆竹,好不热闹。
卢玉莲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望着风雪飘飘,双眼迷离。
张六佬没能跟家人一起过节,而是踏雪来到了采花山上。
姚炳才在山上染了风寒,已经两日没吃下饭,形容枯槁,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
冷锦荣把他带到关押姚炳才的屋外说:“六爷,老东西几天不进食,再这样下去恐怕熬不过这个年头了。”
张六佬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而入。
躺在床上的姚炳才以为又是送饭进来的山匪,所以动也没动。
张六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沉了口气,然后才说:“姚老爷,既来之则安之,不吃不喝可不行哪!”
姚炳才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时,背后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却依然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张六佬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不禁叹息道:“姚老爷,我这次过来,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他见姚炳才仍不吱声,只好又道:“多年前的恩怨了,我也不想再提起,我知道杀你兄弟的仇恨,您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释怀的,但您也了解个中原因,到了这个年纪,我才明白什么叫‘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下仇恨,握手言和?”
风从门缝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张六佬在炭火前坐下,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继续缓缓地说道:“我明白,这些年来,你做梦都想要我的命,我张六佬之前是个杀猪的,身上背了很多条命,但是阎王爷为何没收我?我自信那是因为我命硬,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你那晚不是也想杀了我吗?可是你办不到,反而落到了我手里。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杀你,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以后与我和平共处,绝不再以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极叶堂,对付我,那我就放你回去。”
“你休想!”姚炳才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他死死地盯着张六佬,满脸气愤,“不杀你,我兄弟何以瞑目?”
“那是因为他先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凌辱我妹,罪该万死,不杀他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张六佬腾地起身,额头上的青筋也冒了起来。一想起妹妹的死,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态度慢慢缓和下来。
姚炳才骄横惯了,根本不管他人的死活,此时听了张六佬的咆哮,好像受到了轻微的触动,但很快又说:“我已落入你手中,想杀便杀,少废话。”
“你当真想死?”张六佬突然问。姚炳才哪会想死,刚才只是说了狠话,此时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好拉下老脸,只好死脸皮,顽固到底,仰着脑袋,不屑地说:“杀了我,我儿定然会继续找你寻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儿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张六佬见今日已无说服他的可能,只好叹息道:“既然你想死,那我便成全你。”他走了出去,姚炳才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异常复杂的光芒。
冷锦荣问询结果后,愤然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我说,干脆一刀砍了他,免得夜长梦多,放虎归山便不好了。”
张六佬摇头道:“要杀他简单,可我还不想杀他。”
“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这种人留着便是祸害。”冷锦荣骂道,“要是六爷你不忍心下手,我来替你办了这事儿。”
张六佬摆了摆手,说:“六佬明白冷大当家是为我好,但我心领了,我前半生以杀猪为业,又杀了姚炳才的兄弟,也算是欠下了不少血债,今时今日,我张六佬已为人父,若能放了姚炳才一条生路,也算是为我儿积福啊。”
冷锦荣听了此言,也慢慢释怀了,只是说道:“六爷既然坚持,那我听您的,不过我还想再多一句嘴,望六爷三思。”
张六佬当日便在采花山上住了下来,晚上跟冷锦荣及众兄弟们喝得酩酊大醉,就算过了大年,虽然山上天寒地冻,但也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在今夜,姚炳才却无法入眠,张六佬说的那些话依然清晰地浮现于脑海,虽然他已是风烛残年,但人之将死的时候都会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还不想死,可他明白,倘若自己一旦求全,今后便无法在张六佬面前抬头做人。
翌日一早,姚炳才还在酣睡中,突然被人叫醒,起身一看,张六佬居然亲自给他端来了饭菜,心下不由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继而偏过了脸去。
“吃好喝好,这可是为你壮行的酒菜,吃完喝完就送你上路。”张六佬冷冷地说。姚炳才心中更是一惊,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酒菜,鼻尖不禁一酸,一行老泪湿了脸颊。
张六佬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问:“有什么话想跟人杰少爷说的,就赶紧说吧,要不可就没机会了。”
姚炳才虽然已饿了几天,但此时哪里有半点胃口,闭上眼,良久没吱声。他到底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人之将死,这世上还有可留恋的东西,也可能是张六佬的那一番话感动了他,总之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在那一刹那,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
“怎么着,没话说?”张六佬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心里冷冷一笑,“要真没话说,我可就送你上路了。”
姚炳才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仰望着窗外,低沉地说:“我想出去再看一眼山上的雪。”
张六佬一愣,笑道:“姚炳才,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如此雅兴。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