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着自己时,这种绞痛之感忽然更甚。
就在这一秒之前,他还觉得仿佛有无数的话喷涌着要出口,但是现在,他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面对这样的她,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怯惧。
他想起刚才站在门外时,听到的来自于她父亲的哀号——指责她的冷酷和无情。
就在今晚之前,他还一直固执地认定,那只是她可以表现出来的一种伪装。
但现在,他忽然有点不那么确定了。
“欧也妮……原本我还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终于开口了,“但是刚才,我听到了您和您父亲的对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是的。所以,难道您不应该祝福我吗?”
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庞。缄默片刻后,苦笑了下,显得神情倍加惨淡。
“您就真的这么不屑我对您的感情,甚至到了深痛恶觉的地步,以致于您不惜用这样的仓促决定来拒绝我的靠近?上帝!克罗旭先生!”
他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声音略微刺耳,“您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拉纳先生,关于您的这句话,有两点,我必须予以纠正。第一,这个决定并非如您所想,是在今天一天之内做出的。事实上,倘若我需要一个丈夫,那么,克罗旭先生将会是最适合我的结婚对象,这一点,在很久以前,我就如此认定了。第二,我听出了您刚才语气中对克罗旭先生的鄙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优越感。仅仅是因为他长年居于索缪,和你们巴黎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穿衣打扮?如果是这样,这就更显出您的偏见和浅薄。既然您刚才一直在门外,想必也听到我与我父亲的对话了。我向我父亲解释了我为什么选择克罗旭先生。除了那几个理由,他也具备我欣赏的正派的生活作风。所以,选择这样一个认识了多年的正派男人做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值得你去质疑的地方?”
“好的……我为我刚才的对克罗旭先生的蔑视向您,也向他道歉!”菲利普深吸口气,“但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决定!我还是那句话,欧也妮,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别问我理由。这就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曾令我在战场上数次捡回性命,我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哪怕那个克罗旭先生再好,你的这个决定,也完全是出于对我的逃避。我承认,今天白天,或者是之前,我的一些举动对您确实是种冒犯——尽管我在我自己看来,那些全都是发乎我内心情感的流露。但既然您不喜欢,我也可以学着去克制,去改变自己。就从现在开始。所以,现在我也请求你,请你先改变你的决定……您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我只希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朝她走得近了些,停住。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白天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狂热已经消失殆尽。此刻,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神情显得痛楚和茫然,仿佛一个突然迷失了前路方向的孩子。
欧也妮凝视着他。
或许是月光下的幻象,这一次,和之前的冷漠不同,她的眉眼渐渐竟也显出几分柔和之色。
“菲利普,”她慢慢地说——这也是这么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既然您终于愿意学习什么是克制了,那么,我们就有了谈话的基础。所以,请您不要打断我下面的话,我愿意告诉您,我为什么无法接受您的感情。”
“您一再强调您的直觉,认为我对您并非毫无感情。您说得没错。但如果您非要说,那就是男女之情,我也不会费口舌和您争辩,虽然在我自己看来,与其说是类似爱恋之类的情感,倒不如说是怜悯。但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无论我对您怀了怎样的一种情感,比起您,我更爱惜我自己。坦白说吧,您表达感情的方式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倘若我服从了您的这种感情,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习惯自己能够掌控一切的局面,决不允许我的生活出现任何打破平衡的人和事。而您,就是这个很有可能破坏平衡的人。是的,您是拿破仑的宠臣,您对帝国再造居功至伟,您也可以运筹帷幄,以武力压服四境。但您职业军人的身份和现状,却令我无法对您产生任何的安定感。除了这个,更重要的,还是您的性格和您表达感情的方式。您或许还记得在巴黎公爵夫人府舞会的那个晚上吧。我说,倘若我以后的儿子能像您一样,我会感到十分高兴。您当时好像不大乐意。但事实是,在我眼里,您的感情和表达感情的方式,确实像个孩子。您的感情就像一团火,在来临时,燃烧得仿佛滚滚火球,但是您忘了,烧得越旺,熄得也越快。有一天,当您对我情松爱驰,不再爱我了——请不要插嘴。未来是看不见的,任何誓言都是空洞的——”
她打断了他想要分辨的意图,这才接着说道,“到了那时候,以您的性格,我完全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您刚才说,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您的逃避。也对,也不对。确切地说,这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思考,最后将先前想法付诸行动的冷静决定。。您不是骑士,我更不是需要骑士救赎的生活在梦幻里的女人。既然我先前的拒绝无法让您从您的骑士梦中清醒,那么我就只能断掉您继续想要充当骑士的后路。既然克罗旭先生是很好的丈夫人选,那么,在这个时候选择他,就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举动。所以,您听明白了吗,我的这个决定,和您确实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在替我自己考虑。”
她说完了,静静地望着他。
他僵硬地立着,
过了很久,他终于动了动。缓缓地,他举起自己那只包着纱布的受伤的手。
“您是说,因为我的这个举动,您才决定嫁给克罗旭先生?”
“是的,”她清晰地说道,“本来,那只是一个念头而已,或许会成真,或许根本不需要。但因为今天的这个意外,促使我做了最后决定。”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脸色苍白,衬得他眉毛和掉落下来的额发漆黑如墨。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因为你救过我,见过我最落魄的样子,所以在你心目里,我一直就是个需要你帮助,需要你怜悯的对象?”
她没有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我明白了。因为我还不够强大,在您眼中,我也不够成熟,不能让您产生任何足以依赖的信任之感,所以您宁愿选择嫁给一个您根本没有任何感情的象应声虫一样的克罗旭先生!”
她依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