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大为光火——既为思绪被打断而生出的不快,更为有人竟然胆敢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而感到愤怒。
当那阵敲门声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继续时,老箍桶匠终于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不是怒气冲冲地冲去开门,而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象只就要抓住老鼠的老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潜到铁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然后,以门外人完全无法防备的速度揭开装在铁门上方的一个圆孔,飞快地凑了过去。
门上的圆孔只有巴掌大小,葛朗台几乎是把整张脸给嵌进去的,这样可以保证密室里的光亮不会透出去一分一毫,倘若有谁想借这样的机会好一窥里头的究竟,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葛朗台的脸以对方猝不及防的速度贴在门洞里后,并没吓住对方,倒是自己,愣了愣。
他的女儿欧也妮手执一柄烛台,正站在门口,眼睛看着门洞里的自己。
葛朗台刚才的气愤顿时消退了些,但还是有点恼,并没开门,依旧用戒备的目光盯着,瓮声瓮气地责备:“欧也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父亲,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欧也妮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平静,但语气里的那种坚决却无法让人忽视。
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大胆?在自己这种目光的瞪视之下,难道不该吓得瑟瑟发抖,迅速转身逃回房间裹在被窝里继续睡觉才对吗?
葛朗台的脸色加倍阴沉了。隔着个门洞,和女儿对视了片刻后,终于放下了圆孔上的遮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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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父女俩来到了楼下的那间客厅——密室就是他的圣地。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女儿,也不容许踏进去一步。
壁炉炉膛里的火早已经灭了,只剩零星红光还在灰烬下一闪一灭。虽然黑乎乎的,但这并不影响葛朗台径直走到炉膛前,操起放一边的火钳,一边拨开盖住底下火星子的灰烬,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能省多少是多少,就用这个照着也成。反正拿耳朵听,瞅不见也没关系……”
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夜光和这点子可怜的火星子,欧也妮坐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张椅上,“是的,不必点蜡了,能听见就成。”她机械般地重复一遍父亲的话。
葛朗台觉得这话挺合心意的,干脆放弃拨弄炉膛,跟着坐到了摆在墙角窗帘边的一张破椅子上——这是他的专属宝座。坐在这里,既不容易让人家看清他的样子,又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观察到客厅里每一个人的任何细微表情。这一点,就连克罗旭和格拉珊两家人也知道。这么长时间里,从来没有谁敢坐上这张椅子试试滋味。
“说吧,半夜不睡觉的,想干什么?”
老箍桶匠用一种干巴巴的语调问道。听得出来,还是有点不大快活。
欧也妮凝神望着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模模糊糊的黑影,问道:“父亲,您打算怎么处置堂弟这件事?”
葛朗台一愣,随即说着:“败家子儿!讨债鬼!他要是我儿子,当初刚生下来我就要把他摁在尿盆子里溺死!”他嘟囔了几句,天性里的警觉忽然让他回过了点味,立刻盯着对面那个同样黑呼呼一团的影子,“说吧,欧也妮,你突然问这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父亲,您应该会给他一笔路费好打发他去往南特,对吧?”
“不打发他走,难道还当宝贝供起来?”
“您打算给他些做生意的本钱吗——”对面的人影动了动,欧也妮不动声色,语调依旧平静,“虽然您没说,但我猜想,巴黎的那位葛朗台叔父既然想得到把儿子送到您跟前儿来,肯定也在信里恳求过您,让您资助他本钱好上路,是吧?”
老头儿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胡说八道!真是笑话!让我给他做生意的本钱?除了吃喝玩乐,这个巴黎来的浪荡公子哥怕是连斤两都闹不清楚!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血汗钱打水漂!休想!欧也妮,难道你想让我给他钱?好啊,好啊!一个过来才不到两天的浪荡子凭着张女人一样的脸蛋就让你开始算计起养你二十年的老爹!你是打算把我的房子也拆了好补贴他上路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半点也不在意是否会惊动此刻三楼阁楼间里的那位可怜侄儿。
躺在一楼夹道地铺上睡得像死猪的娜农根本没半点反应。老头儿的这阵叫嚣,倒是惊醒了睡在二楼的葛朗台太太。可怜的女人,胆战心惊地摸黑来到楼梯口,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老头子怒吼一声:“见鬼的上帝!睡你的觉去!”
葛朗台太太被吓得差点跌坐在楼板上,再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只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屏住呼吸想尽量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欧也妮在黑暗中笑了下。讥嘲,也带了点冷意——这样谈话,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隐瞒自己的真实表情。
“父亲,您先别激动,让我来猜猜您现在在盘算什么。”欧也妮靠在椅背上,语气反而变得十分轻松——时间就是最好的雕刻师,它能让善转恶,让美变丑。上辈子的最后二十年,在彻底的冰冷和绝望之中,她也依旧保持着内心深处最可贵的那份柔软和仁慈。她慷慨地帮助了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那张让她踩在脚下的巨大财富宝座,却让她再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轻易表现出这样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