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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出在十年前,某个夜里,她从工友那里得到消息,说是邵磊被抓了,原因是他在公共厕所外面偷看女人尿尿被联防队的人当场按住了。她被吓傻了,她知道最近抓得严。她冲出宿舍跑进黑暗里,到处找人打听,后来才得知被抓的不止邵磊一个人,而邵磊坚称自己当时只是碰巧刚从隔壁的男厕所出来而已。可后来还是判了三年。工厂把邵磊开除了,三年时间过去,邵磊的老爹也病死了。邵磊出狱的那天,她特意去接他,就说了一句话,如果你愿意娶我,我就嫁给你。邵磊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
她的家里人都说她疯了,就连工厂的领导都来劝她,让她别做傻事。可她的心里一直有温暖的火。雨浇不灭,风吹不尽,多少人的苦口婆心也无法熄掉它。她爱他。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领结婚证那天,她换上了一身红衣服,在头上别上了一朵红花。没有亲戚朋友来庆祝他们的婚礼,家里只有杜蕊淑的二姐送过来的两斤猪肉和几瓶啤酒。他们两个举杯,杜蕊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以后他们可以平淡地生活下去,不用富贵,只求平安,长久。
可这样的日子从未实现。她很快意识到邵磊从未放弃过“讨个说法”这件事。因为背着一个“流氓犯”的罪名,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工作。杜蕊淑看着他每天晚上在台灯底下写材料,写状纸。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愤怒,带着那三年的重量,聚到了他的身体各处,他握着钢笔的手越来越紧,为了困住嘴里的舌头而不断咬合的牙齿发出清晰的摩擦声,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似乎就快要裂开。
前前后后折腾了几年,事情居然真的有点起色。他的罪名被撤销,档案里也没有了那三年的记录,那三年变成了空白。可这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多少实质上的帮助。邵磊找工作依旧不顺利。世界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拨乱反正而对他友好起来。他丧气地意识到,一张白布上被泼了墨,即使洗得再干净,阳光下一看,还是会有淡淡的墨渍。他也许是再也无法回到原先设想的生活上去了。他沉浸在这样的发现而带来的悲伤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时间流逝得似乎越来越快。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的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杜蕊淑却告诉他,她怀孕了。
现实再一次扑面而来,他必须尽快找到稳定收入的来源。他已经太对不起她,已经欠她太多,这些年,他在外面像个无能的疯子一样讨要说法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在默默地当舵手,才让这个家没有偏离轨道。他有家可回,有饭可吃,都是她的恩赐。而且,她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什么。
他尝试过做小生意,炸油条,摆地摊,甚至去建筑工地上扛过沙袋,可都没成功。他对杜蕊淑的解释是摆地摊的人也有自己的圈子,他是新来的,被排挤被欺负得很狠。而扛沙袋挣得太少,而且对身体的损害太大,他怕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他的身体就要废了。
杜蕊淑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失望的神情,可她依旧什么也没说,她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不久,邵磊迷上了赌博。拉他入局的老哥知道他的遭遇,对他很是同情,他开导他,“兄弟你要这样想,你前半辈子这么不顺,是因为走霉运,而现在霉运已经被你用光了,剩下的都是好运了。”他拍拍邵磊的肩,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把他介绍给其他的牌友。
一开始他的运气真的不错,这也让他有点相信了那位大哥的话,也许自己真的是要时来运转了。他知道自己不能靠这个生活,可他这么多年赚得最大的一笔钱竟然就是在牌桌上。而且每次他的心里不痛快,在牌桌上他倒倒苦水,总能得到暖心的回应。像是在寒冷的风雪里独行久了的人,已经冷到了骨髓里,所以看到了一间着了火的房子,也会被吸引着走过去。
这短暂的温暖让邵磊的脸上有了些久违的笑容。他对杜蕊淑也格外得好。晚上睡觉前,他趴在杜蕊淑的肚子上听她肚子里孩子的动静,有一天,他也许是以为杜蕊淑已经睡踏实了,凑过来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他说,“爸爸爱你。”顿了一下,又更加小声地说,“爸爸也爱你妈妈。”
杜蕊淑闭着的眼睛里就快有泪流出来。他从未说过他爱她。即使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也没有。她假装做了个梦,翻了一个身,转到另外一边去睡,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这样已经足够,她想。
她在那之后经常回味那个瞬间,在这个独自一人的晚上,她也毫无意外地梦到了它。梦里,走在她前面的他终于停下,然后转过身来对她笑着说,我爱你。
她被那画面里的暖意包围,身体也被一阵汹涌的暖意淹没。她被身体深处传来的疼痛惊醒,摸了一下身下,腥热的羊水把褥子打湿了。
她用力拍打墙壁好一阵子,才终于惊醒了一墙之隔的房东太太。她叫醒了自己的丈夫,两个人把杜蕊淑送进了医院。进产房前,杜蕊淑拜托房东太太,给自己的二姐传个话。
二姐带着东西赶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皱巴巴的小脸被羊水泡得久了,还看不出来长得像谁。二姐抱着孩子环顾四周,不见邵磊的影子,就问杜蕊淑,“孩子爸呢?”
杜蕊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出去跑买卖了,昨天刚走。这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两个星期出来,所以他也没想到。”
二姐有点生气,可又不好跟产妇发脾气。她本来想告诉杜蕊淑自己听人说的,在城东的赌场外看见邵磊的事,可想了想,还是先把话咽了下去。她努了努下巴,示意杜蕊淑把床头柜上的鸡汤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