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小朝会的日子,与会的都是京中四品以上,在各部院担任着重要职位的高官,个个都身着绯色官袍,挺胸凸肚,气宇不凡,也没有大朝会时用来监察百官言行的御史在旁盯着,这让众官员的心思更沉稳了些。
在进入太和殿那气派万千,雕栏画栋的大殿之前,几名官员忍不住回头互相打了下眼色,然后又各自点头。在有过交流后,众人才心下笃定地迈步进入殿中,分文武贵贱站立于丹墀之下,只等天子驾临。
群臣到位之后,伴随着一声清脆而悠长的低喝,一身龙袍的天子万历就迈着沉着有力的步伐缓步踱到了众官员的面前。在他有板有眼地站定之后,群臣便很是齐整地跪伏下来,三呼万岁。
看着群臣那恭敬模样,小皇帝心里还是颇有些舒坦之意的,虽然继位这些年来,他对每日必须早起参加早朝依然颇有些怨言,但每次看着如此之多的官员匍匐于自己脚下的景象时,他还是有一种大权在握,江山我有的畅快感。
只可惜,当万历的目光收落到跟前,看到那个跪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时,心里的这份畅快感却又消散了——他很清楚,自己只是这天下,这朝廷名义上的主人,而事实掌控一切的,却还是眼前的张居正哪。
心情颇有些复杂地用目光在张居正的身上转了一圈后,万历才用沉着的声音说道:“诸卿平身!”在群臣起身后,他便已坐到了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群臣奏事了。
事实上早朝制度传到如今,更多只是个程序而非必须的施政方式了。一般来说,京中官员有什么需要奏禀天子的,都会上疏或是直接入宫说话,压根就不需要特意挑这么个时候,将群臣聚集在一起开这么个大会。
其实真说起来,这种将成百上千的官员聚拢在一起商讨国事还很不科学,在人多嘴杂,想法矛盾百出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当场拿下什么主意来。一般在早朝上的奏对更多只是走个形式,都是之前就已决定下来的大政方针。
今日这场朝会的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随着六部和内阁几名官员不断出列奏事,一系列关系到整个大明江山的施政策略也就被这些君臣给定了下来——哪里遭了灾需要减免赋税,哪处河流又出了状况,需要朝廷拨付一些银子治理,同时也将派官员前往查看……等等国家大事随着群臣的建议,皇帝也就一一准了下来。
一切看着没什么不妥,但无论是皇帝,还是一些言官们,此刻的神色又与平常时有些不同,似乎大家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在把早已知道的事情都处理完毕之后,万历的目光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殿门之外那长长的甬道,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皱,似乎是在等着什么到来一般。口里却问道:“诸卿可还有什么需要禀奏的么?”说着目光回收,似有些期盼地在众人的面上一一掠过。
正常来说,到了这个时候,群臣都会保持沉默,然后随着皇帝旁边的太监道声退朝,官员们就能退出殿去,然后各回衙门忙碌一天的事务了。但偏偏今天,却有一名官员应声而出,冲万历躬身施礼:“臣都察院左副佥都御史梁来兴有本奏。”
万历本还担心没人说话,自己接下来不知该如何延长这次的朝会呢,一听竟还真有人站了出来,便心下一喜,微微探身道:“梁卿有何事但说无妨。”
梁来兴的目光在身旁几名同僚的身上一转,这才挺直了胸膛,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臣要参劾锦衣卫镇抚杨震,他在江南多次迫害当地士绅,害得其中有人家破人亡。这还不算,之后,他甚至还欲对有大功于朝廷的前首辅徐阶老大人不利,几次编造谎言戕害徐家,实在让人心寒。还望陛下以江山计,为我大明官员安危计,严惩此凶顽之徒!”说着,只见他手一翻,便自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奏疏来。
万历见他竟当着群臣之面向自己进言弹劾杨震,不觉就是一愣。之前虽然已有不少官员递弹章来参劾杨震,但也只限于此,还没有人当着皇帝的面提这事呢,更别说在早朝会上突然来这一手了。因为群臣也很清楚杨震深得皇帝信赖,这种刻意为难皇帝的做法,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叫皇帝对自己心生怨怼,这又何必呢?
但今天,事情显然很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了。在梁来兴说了自己的意思后,又有五六名官员陆续走了出来,异口同声地道:“臣也要参劾锦衣卫镇抚杨震在江南的种种不法之事,还望陛下下旨拿下此獠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说完这番话后,几人又打了个眼色,同时跪在了地上,手还高高举起,将弹劾杨震的奏疏亮在了上面。
其他对此并不知内情的官员心里却是一阵悸动,这等直接在朝会上弹劾某人的行为可是极其严重的,几乎算是赤膊上阵了。一旦皇帝不准他们所请,这几位官员在官场里势必会颜面丧尽,接下来很可能就是辞官归里,也就比以死弹劾政敌稍微轻一点了。
同时,不少人的目光还落到了张居正的身上。大家都认出了这几位官员一直以来都是张居正实施新政的得力助手,正因为他们几个在边上盯着,考成法之类的新法才能被人一丝不苟地贯彻执行,所以在众人心目中,他们完全就是张居正的人。
不过众人压根都不能从张居正那张如刀劈斧砍过一般的方脸上看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来,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既不看皇帝,也不看那些官员,就好像这儿发生的一切与他张太岳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但即便如此,在众人想来,这事也必然出自张阁老的授意了,毕竟杨震威胁到的是他的恩师徐阶,他身为弟子帮老师出头是很自然的行为。如此一来,不少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官员心里就打起算盘来了。
有那想和张阁老搞好关系而苦于找不到机会巴结的,便想着是不是这时候也出个面声援一下,这样自己或许能在张阁老心里留个好印象;也有本就是他门生的,更不觉考虑起张阁老不让自己出面的用意,是为了保护自己呢,还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表现一下忠心?
至于那些本就和张居正不怎么对付的官员,则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想着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在这事上做点文章,让张居正丢下面子。
在场诸多官员里,也就钟裕心里满是担忧:“这次竟惹来张太岳出面对付你,杨震你却该怎么办呢?”
但要论在场众人里谁是受冲击最大的,还数万历。在梁来兴出来时,他还只是震惊,但在见到陆续有人声援他,而这显然是早已串联好的行动后,尤其是见到众人的目光都往张居正身上看时,他就确信这次朝会弹劾杨震的举动完全是出自张居正的授意。如此一来,他将要面对的就不是区区几个言官,而是张居正了,这又岂是如今的他能应付得了的?
所有人都想错了,事实上,就是张居正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有这么回事的一个。他全然不知道今日朝会有这么一出,更不知道跳出来的会是梁来兴他们几个和自己关系密切之人。
对于杨震和徐家的事情,张居正一直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对杨震,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而对徐家,却也是一般。虽然徐阶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太多的提携之恩,但如今他身为朝廷首辅又岂能只论私情呢?
徐家在地方上的种种恶行,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对此也颇有些不满。只因徐阶的存在,他才没有叫人公事公办。本来,张居正是打算在徐阶故去之后,再找机会敲打徐家的,现在有杨震出头,他倒也乐见其成。
可没想到徐家在朝中依然势力不小,现在甚至还给自己挖了个坑,这就叫张居正有些措手不及了。不过张阁老的养气功夫早已修炼得登峰造极了,即便猝然遇到这等事情,他依然极其镇定,让人看不出半点心思来。
如此一来,可就叫万历很有些为难了,完全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何选择了。是顺着张居正的意思呢,还是为了杨震与之为难?
就在殿内百多人各怀心思,却又无人开口说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