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驾卤簿本就行得慢,又因为天气暑热,每日只行三十里,这日就驻跸在石泉驿。安阳王李峻已经被削去王爵,贬为庶民,即将被流放,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李峻对皇帝显得十分孺慕,恨不得如孩童般依依膝下,自出西长京后,每晚都亲自侍奉皇帝洗脚解乏,只含泪道:“此后若要见父皇一面,就怕只能在梦中了。”
皇帝亦十分唏嘘,等李峻亲自去提热水,便忍不住对李崃道:“只怕你大哥一走,我都要想他想得生病了。”
李崃劝道:“父皇切莫伤感,待过些时日,不拘寻个理由,赦还大哥便是了。”
皇帝心里也是这么盘算的,正在此时,小黄门忽奏报,秦王前来定省。皇帝听到秦王两个字,便不由暴躁,差点连洗脚盆都踢翻了,厉声只说了一个“滚”字。小黄门无奈,只得出去对李嶷躬身道:“殿下,陛下已经歇下啦,要不殿下明日早些来吧。”
此处不比宫中殿宇重重,李嶷早就听见皇帝那个暴跳出雷的“滚”字,听闻小黄门如此言语,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李嶷还没有回到下处,忽见京中裴源遣来的信使,原来李玄泽中毒之后,虽精心调理,渐渐苏醒,但这日忽然又吐血,因此裴源急急遣人来报信。
李嶷闻讯,心下忧急,好在刚从西长京里出来两天,才行得六十里,便是快马赶回去,也不需多少工夫。他此次出来随驾,身边只有老鲍等人,当下便商议定了,由谢长耳与他连夜驰马回西长京,而老鲍诸人,明日一早仍旧护着秦王的车驾,跟着皇帝的大驾走,伪作李嶷仍在车内。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星夜快马驰回西长京,待赶到韩畅府中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李玄泽终于止住了吐血,服了药已经昏睡,看气色却是极差。韩畅有些愧然的样子,说道:“倒累得殿下星夜驰回。”
“无妨。”李嶷问道:“范医正可有什么说法?”
“说是余毒未清,”韩畅忧心忡忡:“范医正说,上次的解毒药倒是有效的,就是吃完了,若能再得一瓶,就可以彻底解了毒。然后慢慢调养起来,方能痊愈。”
李嶷不由得怔了一下,那解毒药是谢长耳从桃子那里取来,谢长耳回来虽没有说,但李嶷知道他定然是被桃子骂了,那时候事情危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后来,后来阿萤就走了。
这么多时日,他竟然一次也没想到阿萤,倒不是不想,而是每次刚刚想到,他就逼迫自己赶紧去想点别的,时日稍久,好像也真的不会再想到她,其实不该这样骗自己,但是也没有旁的法子。
他说道:“这解毒的药是一位友人的,待我得机会,再问她讨一瓶吧。”
心里忽然想到,不知道阿萤到了何处,她必然是北上去迎崔倚了。西长京里已经有萤火虫,不知道她在山野间,是不是看到了萤火虫,是不是还平安喜乐。
那颗明珠,换过了新的绦子与丝穗,被他重新系在腰间,但是每天早晨束发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地想去摸一摸那支玉簪,但是玉簪已经还给她了,如今他束发用的是一支金簪,比那支玉簪要长,好几次簪尖滑过头皮的时候,他都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怅然若失。
李嶷就在李玄泽床前的软榻上睡了半夜,第二日一早,李玄泽悠悠醒来,含糊叫了他一声“十七哥”,李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待用过朝食,李嶷便对谢长耳道:“桃子往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谢长耳先是点头,旋即又马上摇头。桃子后来不生气了,倒是曾经给他捎信说自己和崔小姐往北迎崔倚去了,后来又给他写信说已经与节度使会合,叫他放心,但是又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李嶷。
“他一个字都不给小姐写,他还把小姐的手刺伤了,他是个坏人。”桃子在信里恨恨地说。谢长耳不是很相信,十七郎从来将崔小姐看得比自己性命都要要紧,怎么会刺伤崔小姐的手呢。他很想替十七郎解释解释,这一定是误会,奈何嘴笨,到最后只在信里写“十七郎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他”等等,如今桃子的回信还没来,他也不知道桃子是不是相信了。
现下李嶷也不管谢长耳心中纠结,对他说道:“你去找桃子,问她再讨一瓶上次那个解毒的药。”
谢长耳答应一声,牵马就走,都没有迟疑,他确实不知道桃子行到了何处,但是她既然和节度使在一块儿,那么必然还是往西长京来了,北边来的大道就只有一条,自己径直迎上去便是了,算算上次写信来的脚程,不过七八天就应该能迎上他们。
谢长耳打马便走,李嶷看着李玄泽吃过药,待范医正又来号脉,得知虽然凶险,但这几日暂且无大碍,只望谢长耳能快些取回药来罢。韩畅知道他必然是悄然离开前去祭陵的大驾折返城中,便劝道:“殿下还是回去吧,若是被人知晓,只怕不好。”
李嶷心事重重,点了点头。幸好小黑在马厩里吃了豆料,又歇息了半夜,极是精神,六十多里路,对小黑来说,不算得什么远途。当下他便上马,径直往城外,追逐大驾去了。
话说老鲍一早起来,只觉得浑身酸胀,概因为行宫里他们睡的皆是硬土砖垒的床,又因为天热,只垫了席子,硌得人腰疼。所以用过朝食之后,老鲍打了个哈欠,只见黄有义摇摇地走过来,后头跟着张有仁和钱有道,老鲍便问:“赵二哥呢?”
“二哥昨天睡得不大好,”钱有道抢着说:“隔壁不知道哪个汉子,呼噜打得山响,吵得我也一夜没睡着。”
赵有德因早年受过重伤,断了一臂,因此比众人还是要乏弱一些,若是歇息不好,总是无精打采。老鲍闻言便笑道:“我这里倒是没人打呼噜,但是总有好些个蚊子,嗡嗡的好不扰人。”
“早知道,我昨日就该把艾草割几束来,熏熏蚊子也好。”张有仁有点悻悻,行宫外有一大片艾草,张有仁看到的时候就要去割,却被禁军阻止,差点吵嚷起来。
之前的禁军几乎都是镇西军的底子,但后来李崃领了龙武卫大将军,禁军之中要紧的职位,就换上不少李崃相熟的江南道出身的武将。镇西军这种沙场多年,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哪里看得上几乎从来没打过仗的淮南府兵,自然不屑一顾。
赵有德当时便道:“我镇西军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们还在淮南府玩泥巴呢。”
那淮南出身的禁军队正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不许他们割艾草驱蚊,禁军乃是天子亲将之师,自然可以不将天下任何府兵放在眼里。
大名鼎鼎的镇西军又如何,哪怕是秦王殿下,在天子驾前,也不得佩带兵刃。这也是黄有义等人的不满之处,他们虽然是后来才加入镇西军的,但深以镇西军为傲,这次头一回跟着皇帝出来,才知道在御驾之前,除了禁军之外,所有人都不能带兵刃,这是小裴将军再三叮嘱过的,叫他们千万不要私藏兵刀,不然,只怕被人说有不轨之心,连秦王殿下也被连累。
争执那会儿,赵有德当时就想,如果有刀子在手,早就跟禁军那队正打一架,什么割了艾草有碍观瞻怕天子降罪,皇帝老儿明明下车就进了行宫,明天一早出门就上车,连行宫门口什么样都只怕没留意,何况只是一片野草而已。
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这样。
黄有义等人纵然不服,但是想着小裴将军的叮嘱,还是忍下了一口气,没有跟那禁军队正起纠纷,等到晚间分配下处的时候,那禁军队正又故意将最差的几间屋子分给他们,那一排房子都挨着茅厕,气味熏人不说,蚊子也特别多,因此这一晚上,跟着李嶷出来的镇西军众人,都没怎么睡好。
不过因为李嶷赶回西长京去了,秦王的车驾中其实空无一人,所以镇西军诸人并没有因昨夜宿处的不公而抱怨,怕生得什么事端来。等皇帝的大驾卤簿缓缓从行宫出来,铺陈开去,徐徐而行,镇西军诸人还是精神抖擞,护卫着秦王的车驾,跟在队列之中。
夏日的早晨,正是好行路的时候,路边的野花野草,露水刚刚被晒干,大驾缓缓而行,老鲍骑在马上,只觉得队列行得太慢,只教人昏昏欲睡。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前行的队伍行得更慢了,原来这一段路拐了一个弯,要从山谷里穿出去。
按理说从西长京至泰陵应该有一条专用的驰道,以便天子谒陵,但是因为连年战乱,只来得及在年初奉安先帝的时候,稍作修整,于旧道上垫了些碎石子,又铺上些黄土罢了,这次皇帝动身匆忙,沿途虽然稍作准备,新铺上了黄土,但还是铺得太薄了,被人走车行一压,碎石子就从底下冒出来,很容易伤到马蹄,也因此,进入山谷之后,行得更慢了些。
老鲍本来微眯着眼睛,都快盹着了,但是进入山谷之后,他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作为一名老卒,多年的沙场厮杀令他觉得这山谷有些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大驾卤簿已经徐徐皆进了山谷,只听马蹄踏在碎石上,蹄铁踩得咔嚓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