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庭燎带着愠怒,随严鸽来到一间小会议室,尚秘书这时走过来,把一件特快专递交到他手上。袁庭燎扫了一眼,见写着儿子夏中天的名字,一时顾不上拆信,就拿着走进了房间。他此时看到门角处坐着一个农民,面色焦黑,正在用一双街头乞丐般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双粗糙的大手局促地放在两膝之上,那神情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仿佛任何一声动静都能使他快速奔逃。
“袁书记,这就是当年透水事故死里逃生的矿工罗江。”严鸽向袁庭燎介绍着对方。
“噢?!”袁庭僚一怔,马上让严鸽倒了杯热水给罗江,示意他不要紧张。
罗江逐渐松弛下来,他说话十分费力,但一开口,就引起了袁庭燎的震惊。
“我那时正在十二平巷采面上干活,就听见轰隆一声响……”
“什么?十二平巷?不是一共才有十平巷吗?!”袁庭燎惊诧地问,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打断了对方。
“一共是十五平巷,领导,我不敢说谎。”这个操着四川口音的汉子,猛然提高了声调,话音中含着悲愤,“十层以下,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出来,连个一块儿喝‘还阳酒’的人也找不到了……”说完便呜呜地大哭起来。
在严鸽的劝慰下,罗江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
“你不要慌,慢慢说。”袁庭燎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最好从你到矿上那天开始说起。”
就这样,这个劫后余生的民工开始向他生平见过的最高官员诉说起六年前那场可怕的经历……
罗江是在大猇峪矿难前半年来到鑫发金矿的。此前,他因躲婚离家出走,辗转多处打工,到金岛时已囊空如洗。当打听到大猇峪金矿中数鑫发公司实力最强,便托了一个同乡介绍进了矿。
头天上工,领班的矮个子绰号叫“蛤蟆”的欺生,把他分到了最底层的十五平巷掌子面装矿石,两个装矿石的民工一老一少,半天才把矿车装满,罗江自恃身大力不怯,一下子把两台矿车摞在一起在轨道上推,为的是多歇一会儿,遭了小矿工—顿挖苦。原来老矿工这几天发烧,矿车走得太快,就会把装车人累趴下,罗江细看这小矿工才十五六岁,胳膊腿儿瘦得像根筷子,说话连奶腔儿都没褪,听他说老家是贵州毕节的,便叫他“小贵州”。
罗江随后帮着装车,让老矿工歇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井上顺着矿车送下来干粮,掌子面上一下子像从地缝里冒出了六七十号人,纷纷围拢上去抓筐里的包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罗江发现,这些人当中不少人赤身裸体,浑身上下沾满了矿灰,头发乱得像杂草,真像刚从洞穴里跑出来的灰皮大猴子,他们或站或蹲,用手托着包子,张口咬时才露出满口白牙。走动的时候,裆下晃动着卵子,谁也不觉得丑。罗江穿着衣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细想这四周都是矿石,碰上了皮伤骨裂,一层布最多是遮遮羞,汗透了还得洗,所以也开始光腚干活。可干了不到半晌,肚子便饿得叽里咕噜叫,“小贵州”从石旮旯里拿出藏着的两个包子,他三下两下吞了。
就这样干到了第三天,罗江改到十二巷道装矿,遇上了一场大难。
那天上午,管卷扬机吊钩的“蛤蟆”,正在给矿车挂钩子,猛听得一声爆炸响,“蛤蟆”的手一抖,吊钩没能挂上,矿车轰隆隆就冲下来,罗江和掌子面上干活的七八个人登时傻了——因为狭窄的巷道无路可退,四周全是坚硬的矿石,跑和不跑都照样会砸成肉饼。眼见那庞然大物呼晡而下,矿井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罗江只把小贵州掩在身后,用手把他推到凸起的矿石后边。说时迟,那时快,失去平衡的矿车翻着跟头像倒扣的大锅砸下来,罗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了一下怀孕的新婚妻子……
等他睁开了眼睛,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却见那些裂碎的矿石像雨点般落下,那节矿车就在离自己的脚趾半米多远地方停住了。原来,冲过来的矿车正被两边的石块卡住,七八个人算是捡了一条命。绝处逢生的人此时背靠着背挤在一起,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在这可怕的寂静中,听得见每个人的心跳。这时候,上边传来了“蛤蟆”没了底气的叫喊声。
“有人在下边吗?”
“×你妈——”回过神儿的工人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恶骂,骂声如雷声滚滚直冲巷口!就打从这歇斯底里的一声骂,七八个人真正成了生死兄弟。
事后,“蛤蟆”请他们七八个人吃饭,大伙喝得全部烂醉如泥,东倒西歪,罗江这才明白,这成了井下一条规矩,只要在事故中死里逃生,上井就得喝顿酒,这叫“还阳酒”,像这样的酒饭,矿井中隔三差五就要吃上一次。
矿难那天,罗江被领班派去打炮眼,开钻机的姓刘,因为一次塌方被埋在矿石里,胸部骨折,以后就穿了钢背心,那人手里拎着钻机只管打眼。可这掏眼儿的活把罗江难住了,因为巷道狭小,人只能弯腰半蹲着,要想歇一歇,只有坐下来直直腰,屁股一会儿磨出了血,可这一天监工像发了疯似的催着放炮,说是顶上见了狗头金,要把炸药装足,人炮不歇,一上午炮声连连,恨不能把整个矿山都掀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