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雪亮如剑的探照灯光笔直地掠过公安局看守所高高的塔楼,贴着围墙的边沿,横扫到那条运送石料的小火车道上,两条黑蛇似的铁轨反射着微光,传递着远远的火车汽笛的鸣声,这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罗海此时躺在监所卫生室的医护床上,他的右腿缠满了绷带,几天前流淌鲜血的脚跟部还在隐隐作痛。他大睁着眼看着窗外昏暗中的云雾在飘忽,不时盯住室内嗒嗒作响的电子钟表,默默计算着时间。紧挨着他旁边熟睡的看守员张百姓已经鼾声大作。
几天前,他被一个身材低矮的看守,带到监所后排的一个号房,当背后号门上锁,他的眼光逐步适应了室内光线。此时,他看清楚了这号内的格局:有十几个人端坐在左右两边的铺板上,由于刚刚理了发,脑袋在灯下泛着青光。大概是由于看守出现的缘故,一个个坐得十分板正,并且大声地背诵着监规条文。
他把被褥放在空位上,背诵声止息了,靠墙角一个白面孔的人凶狠地问:“你犯什么罪。”“伤害。”罗海随便编了个罪名回答。“操你妈,”白脸立刻骂道,“你拿伤害吓唬谁,这里是地下法庭,上边没有交代的,在这儿得说清楚,敢耍花招我让你这四川胯子知道一下俺‘秦始皇’的厉害。”罗海知道了对方的绰号,仍说,“我真是伤害罪。”自称“秦始皇”的人立即提高了声调:“操你妈,说你硬还不服墙了,不修理你看来不会老实!”对方已经下了铺板,移步近前,迎面一拳朝罗海打来,罗海闪身避过,顺手攥住对方的手腕,一用力将他拧了个反背,不料靠墙角的几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像一排墙似的向他扑过来,随即是一通猛烈的踢打。
“谁在打架?!”看守员打开了铁门上的小窗口,厉声喝问。
几个人立即返回原位置坐定,全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谁打你了?!”那双阴沉的眼睛盯住罗海。
“没人。”罗海抹去嘴角的血迹。
“我警告你们,打人是要进严惩号的,不要无视监规,你们这些杂鱼!”
小窗口咣当一声刚刚关上,一个脖子粗壮的黑胖子走过来:“还行,懂事儿!”
“弟兄们都在社会上混,给我罗海让出一步路,出来我还一丈。”
“嘿嘿,”黑胖子讪笑着,面向着号里人,“他妈的这罗海是谁?”众人哄笑起来。
“闭嘴!我头一遭进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做不到的地方你们说,不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服!”
“哟,说你胖倒气喘了。弟兄们!今儿把他做了,看他娘胎里带了多少钢?!”
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殴打,这次罗海决意不再反抗,只是将两手死死护住脑袋,并再次被打翻在地。
这时候低矮个子的看守员打开了门,立在号内,厉声喝道:“这里是看守所,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谁要是再动他,一定关进严管号!”
号里为此静寂了半天,到吃饭的时候,“秦始皇”端坐在墙角,把号内的人重新分了等级。罗海和一个瘦小个子分成最后一级,负责擦铺板、洗衣服。罗海刚躺下,那个瘦小个子就被拽了起来,六七个人围拢过来就要动手,罗海立在了中间。
“你们这样打人不公平,有种咱们一对一,我奉陪。”罗海说着,退到了进门墙角处。
两个人向他们扑来时,他抡起一条腿,一扭身,两人顿时像被割倒的麦秸一样倒下去,继而扑上来的三个人,同样受到了闪电般的横扫,四五个人全都哎哎哟哟地惨叫,剩下几个进退不是,全像傻子一样呆立不动。
“这小子暗器伤人,腿像钢管子一样,把我的胳膊打断了。”其中的一个人捂着膀子在地上滚动嚎叫。
“秦始皇”在黑胖子和一个高个子护卫下走上前来,还未等他逼进,罗海早已立定左腿,右腿与腰部平行,左右抡圆向两侧的人扫去,对方的腿全像面条似的发软,重重摔在地板上。“秦始皇”则被罗海的一软一硬的双腿夹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王八蛋,今儿让你们尝尝肉夹棍的厉害!”暴怒的罗海一加力,痛得“秦始皇”几乎昏过去,急忙大喊:“叫看守,他这是一条木腿,能夹死人哪。”
罗海听见背后监号开门的声音,他还没有转过头,两臂已被进来的武警战士箍住,直立的腿也被跺倒,并被很快拖出了监号。
瘦个子看守在办公室内连声训斥罗海,罗海拒不认错说:“他们往死里打我,又欺负别人,我要是不还手就会被打死。”
“你还嘴强牙硬不是,知道今天你这条贼腿打伤了几个人吗?你这个狗瘸子,不让你知道我刘一兵的厉害我看是不行了,来,给他上铐子,我破上违纪也要惩治你这个恶棍!”
连续两天,上了铐子的罗海吃饭要人喂,解手让人解裤带,痛苦不堪。瘦个子悄悄提醒他,这些人是受人主使要毁他的,待在这里要吃大亏。
这天晚上,门被打开,躺在铺板上的罗海看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看守干部,发现罗海的背铐,十分震怒。令人立即开锁。“秦始皇”带着畏惧的口吻说:“报告张干事,这可是刘看守铐的,我们不敢动。”
姓张的看守给罗海开了锁,帮助他搓揉红肿的胳膊,还分别把号内的人一个个叫去讯问,立即《文!》觉得此《人!》事蹊跷,很《书!》快将罗海《屋!》调了号房。可就在当天下午转号房的时候,刘一兵又把罗海叫到了办公室,好言劝慰一番,并且说昨天下午家里有人给他送来了衣物用品。罗海接了东西来到新号房,没想到冤家路窄,又和金岛分局的刑警队长卓越作了邻铺。
罗海认得卓越,还是在大猇峪的械斗时,那天爆炸崩塌的巨石砸在他的腿上,在医院截肢后,卓越曾找他询问过情况。多年来,他对警察的成见,还是缘于那次被当成通缉要犯被误抓,但仅此原因,还不足以驱使他与曲江河那场交恶,这其中还有更深的一层缘故。可无论如何,他都最终断送了对方的大好前程。他知道警方不会饶过自己。因此更与警察势不两立。如今与警察关在一起,他很快被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卓越说不定就是警察们下的捻子,猫鼠同笼,需要处处提防,连说梦话都需加着小心。因此,待到熄灯卓越睡熟了,他才把扔在墙角甩的包裹打开来看。
他现在恨透了自己的老婆陈春凤!
自己被抓起来并不可怕,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上的事情轻重。可领着条子抓他的,竟是他相濡以沫的亲人。这不能不使他怒火中烧,把所有刻毒诅咒都倾泻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身上。
凑着月光,他几下撕开了包裹,发现里边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竟还有一双布底鞋,罗海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自己是一只单脚,都是专门订做的特号皮鞋,妻子应当一清二楚,为什么偏要送一双鞋子来给他穿,他把鞋放在手中反复端详,觉得其中的一只鞋不仅分量重,而且鞋底也比另一只厚得多。他小心翼翼地触摸鞋底,发现后跟处有些异样,用手一抠,手指竟触到了一件冰冷的硬物,原来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刀片,罗海抑制住心内的震惊,把刀片取出。这类刀片他见过,是孟船生经常使用的木工刀。两人分手那天晚上,对方还用它刻东西。看着刀片上的寒光,罗海登时像陷在汪洋波涛中的小舟,眼看着黑沉沉的巨浪向他涌来。
罗海自幼家贫,兄妹三人与父母相依为命。身强力壮的他从小跟人习武,练得一身功夫。兄弟俩长大后,父母想让妹妹与人换亲,他和弟弟罗江互相推让,罗江为成全哥哥,只身外出打工,又怕罗海找他,几年音信皆无,还是同乡中有人见过罗江在沧海打工。父母就催着尚未完婚的罗海来沧海寻找弟弟,罗海到金岛边打工边打听弟弟下落,不想就遇到了大猇峪那场腥风血雨。他的腿被砸断后,无颜再回原籍,就辞了老家的婚事,每月给父母寄钱。这当儿,是孟船生帮他疗伤;他孤身一人,漂泊沧海,又是孟船生给他料理婚事,使自己有了家。就连这条木腿也是孟船生花了几天时间专门为他打制的。他罗海是个重义气、有血性的男儿,对在沧海举目无亲的他来说,孟船生的慷慨相助无疑使他感激涕零,觉得无以为报。所以当孟船生要他制造交通肇事搞臭曲江河时,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可就是有一点,是孟船生无法勉强他的,那就是他对赫连山的忠心。
在罗海的心目中,赫连山自然比不上孟船生,但赫连山是他到沧海的第一个收留者,对于讲江湖义气的罗海来讲,他决不可以背弃对方,尽管他明白孟船生拉拢他的用意,但他一直都在奉行双方都不得罪的原则,直到为赫连山办完丧事,他才彻底转向了孟船生。
如今罗海别无长物,最值钱的就是这条命,连自己的女人都背叛了自己,值得为之一死的也就是孟老板了。
被抓捕之前,船生曾和他有一番彻夜长谈,对方告诉他,如果被警方抓捕,他的工资由集团每月双倍发放;如果遭到不测,他的家庭将由集团赡养,女儿改姓孟,他会抚养她成人。根据罗海的贡献,他还要从员工基金中划出一笔钱,以他的名义存入银行。罗海知道,这是他全家几辈子也花不完的一笔巨款。
望着手中的刀子,他心下已十分明白,这是孟船生安排他自我了断。如今集团有难,自己理应对得起孟船生。况且一死了之,兄弟朋友们担心的事会随着自己的消失化为乌有,而他罗海则在圈子里成就了义薄云天的名声。思前想后,窗外已传来第一声鸡叫,月亮西落,黑沉沉的天空传来几声鸟啼,像是发出深深的叹息。他一咬牙坐了起来,摸了摸那刀片,刀锋在暗夜中成了一道笔直的线,这条线正好了断此生一切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