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姓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光亮,他穿着一身旧式橄榄色警服,没有任何警衔标志,只有一枚圆形的盾牌纪念章挂在警号配戴处。如果仔细看,他的上衣脖颈处没有扣子,有意识地把领口敞开着,将九七式灰警服的领子翻在外侧,露出领端下角机绣的警徽标志。这种苦心设计的装饰,是让在押人员仍然认为他还是一名警察。可事实上他已被取消了警籍,并且受过刑事处分,判过缓刑,只是因为看守所人手紧张,沈作善才破例让他临时帮忙做看管员的。
这张百姓原来是个预审员中的业务尖子,可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遇事爱认死理抬硬杠,一遇到疑难案子,就会像土鳖一样咬住不放。犯罪分子怕他,背地里相互赌咒说:“谁要使坏,让他出门碰见张百姓,星星出齐嘴不松。”并送他绰号“咬死嘴”。其实,这老张头并不老,才四十六七岁,在看守所干了二十几年了,还是一个股级干部。他的优点是耿直认真,缺点也是耿直认真。卓越还十分清楚,张百姓还是大猇峪案件的预审办案人,后来在执法大检查中莫名其妙地被错案追究,因为判了缓刑,他一直在申诉不停。此时,他把手提夹层饭盒放在床边,拍了拍卓越的肩头。
“袖珍老弟,一直想看你,就是凑不上机会。你要想开些,你的事大家都在抱不平,就是那帮鬼在整人,拉屎拉到井里——不要跟狗上憋气。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谢谢你来看我,这些天,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攥着。”卓越披衣坐着,心里透着感动,更希望了解一些有关自己的信息。
“我就是来给你讲这件事的,前几天,我看检察院孙启明他们找‘胖蛤蜊’取证,听说是他给派出所提供过五万元赞助款的事儿……”
卓越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事情。五万元款项的来源终于在脑海中对接起来。原来,这“胖蛤蜊”正是黑海白鲨饭店的老板,早些年靠开矿有了些本钱就到南方做房地产生意,那年衣锦还乡,还开了一台凯迪拉克回来。这小子是只爱吃腥的肥猫,一到夜间就不甘寂寞。一天晚上,派出所组织扫黄抓嫖,看到他从一家发廊拉走了两个东北妹。所里两个民警租了台夏利车冒雪追赶。这“胖蛤蜊”为安全起见,在沧海城郊结合部一家饭店开了房。屋外的民警蹲守到半夜破门而入,胖蛤蜊束手就擒,十分懊恼地说,自己喝多了酒,买卖还没有成交,太亏。还问能不能再给30分钟时间,完事儿了再到派出所。民警没有跟他客气,当场执罚,而且把他带到了卓越面前。
卓越一番恩威并重的教导把“胖蛤蜊”说得羞愧难当,当场捶胸顿足,表示痛改前非。有道是不打不成交,这“胖蛤蜊”从此成了所里的常客,派出所的夜班饭也常在他那里安排。不久,看到派出所办公房破旧不堪,“胖蛤蜊”慷慨解囊,赞助五万元,说是帮助所里维修房子。那天,当着当地办事处的领导面,由他卓越出面,“胖蛤蜊”当场签下赞助款的字据。可如今怎么会反悔呢?
“……这叫没缝下蛆,碰见卖藕的,就抓住了你这个问题,现在关键的是这五万元的下落,你想想有没有记账,都花在啥地方了?”
“时间长了,我当时不分管财务,咋能把账记那么清楚?我叫反贪局提示,他们还说我对抗审查。”卓越有些焦躁起来。
“据他们讲,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从财务那里取走了钱,你要好好回忆,要是真的说不清楚,就请律师,即便是一审判了,还可以上诉到二审法院。你不要急,我今天找你是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告诉我。”张百姓神态严肃,好像负有重大使命的样子,他直视着卓越,“大猇峪的案子是不是你在搞?”
卓越没有做声,用手指了指门外,张百姓会意摆了摆手说:“有我在,巡查哨不会过来,你说吧。”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在卓越的脸上打晃。卓越知道这是老预审的一双眼神,叫察言观色、揣摸推测,专门捕捉你细微表情的变化以辨真伪。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不仅是我在搞,而且是省厅和市局指挥。”
“依你看是真搞假搞?”张百姓再逼问一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下决心,但又心存疑虑,“当然是真搞,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吗?”
“要是他们判了你,还继续搞吗?”
“老张,你咋就光会说这没用的话?他们抓我就跟这起案件有关,说明他们心虚害怕了,因为我掌握有重要的线索。只要这条命在,出去还要和他们干,相信天下终有公理在。要是查出我真有问题法办我,脱了警服当了老便接着干。我是农家子弟,啥时候都是老百姓膝下的一条狗,打死了两只眼也会朝前看,打不死就会有他们的好看。”卓越的眼前晃动起寒森的那张脸,说这番话时竟咬起牙来。
“好,卓老弟,我信得过你!正因为这样,我还得问你,你实话告诉我,谁是你的后台?谁在领导你的工作?”张百姓步步紧逼,分明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希望卓越能用更多的信息来说服自己。
“老张,听说金岛的问题中央领导有批示,省委要结果,省市联合组成工作组搞治理,我的工作受市局直接指挥,你有啥重要线索,我可以帮你联系。”
“好,卓越老弟,是个有种有谋的警察,你老哥这一百多斤连同全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咱得共事共心共性命,才能办这件事。”张百姓说着从拎来的饭盒里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卓越。卓越起身接过,发现是几页材料。急忙举到窗口借着月光翻看,他的眼睛和纸上的文字一经相接,心头一热,转身和张百姓握紧了手。
原来,这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寻之不得的大猇峪血案原始卷案的几张复印件,上边是详尽的卷宗目录。他急切想知道,这套卷宗的正卷现在何处。
“这套材料全在我的手中,不过,还得听你老弟一句话。”张百姓把复印件拿在手中犹豫,准备重新卷起来,不料把卷宗皮掉在了地上。
卓越看得出来,张百姓对自己还有些顾忌。卓越捡起卷宗皮,一言不发地放在床板上,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劲儿一咬,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卓越就手在纸上写了一行血字:严守秘密,誓死破案。
同时在后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血指印。张百姓二话没说,也咬破指头,用血写了名字,并在最后处写下了年月日。两双带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大颗的泪珠从两个男子汉的眼角顺着面颊跌落在地上。
暗夜中,张百姓把这套卷宗的来龙去脉,连同自己预审大猇峪案件的遭遇向卓越叙述了一番。
“这起案件开始就很复杂,交到预审上以后,有一天检察院监所科的孙启明找我做工作说,邱社会关系广得很,案子你得悠着点,不要太较真儿了。我说这是杀人案,弄不好是丢饭碗的事,就回绝了。这天晚上咬子到了我家,带了一兜子瓜果,用大信封装了六万块钱。我说,你哥的事大,你的问题也不小,案子不按法办,当事人也不干。咬子说,事归事,大哥可要交你这个兄弟。我说水果我留下,其余的东西你拿走,就对不起了。咬子说,就你老张干板,领导都收了,我心里便有了疑问。因为这起案子别人不敢接,是寒局长直接批给我的案子。第二天我找到寒局长说,你交我的任务,我办到底,昨天邱社会找我,瓜果我收了,钱退了,他说你收了他的钱,有这回事吗?寒森说,你大胆办案,他确实找过我,用一条大中华香烟卷着钱,我让纪委书记退回去了,你就放心工作。可打这以后,案子在侦办中连出怪事,侦察员不知怎么犯了软骨病,一个个往后缩,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案子就办夹生了。到了检察院因为证据不足退卷让补充侦查,证人又一个接一个推翻原证词,就连被打致残的受害人也不敢举证,眼看着拘押时限已到,只好办理取保候审,几个被告连劳动教养也批不了,最后还是我坚持把咬子呈请逮捕。可到法院又把他从第一被告换成了第三被告,还按有立功表现,判三缓五。这么一起恶性大案不了了之,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张百姓停了片刻,注意听了听院外的动静,又继续说了了去。
“更可气的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咬子被判以后,扬言要把我这个‘咬死嘴’给掰了门牙。我心想脚正不怕鞋歪,怕他干啥。不料紧接着搞执法大检查,监所科抓住我清理超期羁押中漏办了一张取保候审手续为名,以私放犯人罪抓了我,就关在这所号房里。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把咬子和我同号关押,他奚落我说,怎么样,谁按法办事儿,谁就挨得枷板深,我明儿就开路,你‘咬死嘴’就在里蹲着吧。我当时真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后来还是忍了。判了缓刑出来后,我多次申诉,跑到省城政法学院,找教授们咨询,他们很是同情,还把我的判例作为典型案例,推荐给省电视台的《法制时刻》。妻子理解支持我,说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要继续打官司。因为她知道,我把这警察的荣誉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要。当警察的首先要把自己看得起,坚信邪恶总不能老是一手遮天。”
看着张百姓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倔强而坚毅的光,斑白头发下满脸的沧桑,卓越十分感动。同时,反觉得自己太儿女情长了,胸中的孤寂和苦闷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急切地追问,“那些宝贝卷宗现在在什么地方?”张百姓附在他的耳边低语,“这都要感谢当年老局长孙加强搞的岗位练兵,我凡是接了疑难案子总要复印一套卷宗,以便熟悉案情和日后备查,以后听说原始卷宗丢失,我觉得其中有鬼,就把全卷四本卷宗复印件悄悄密封在腌咸菜的罐子里,砌进了家中的土炕。我打官司的时候,觉得家中也不安全,转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现在,该让它见见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