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就像是旧友叙旧,他笑得温柔纯善,看着祝约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祝约额前素色的孝巾和一身麻衣看得他眼中一痛,旋即那点笑容又冒了上来。
他提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说这枝红梅能在今天开了吗?”
祝约沉默地望着他,只低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杀的?”
他在问谁显而易见,朱端却笑道,“我杀过太多人,你问的是谁?”
祝约看着他重新屈腿在干枯的梅树下坐好,顺了顺衣袖,不等他开口,朱端像是自言自语道。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在这宫里杀的。”
他补充道,“在东宫。”
“那时候我十六岁,见过很多好东西,却没一样是我的。但是母亲留下我一条命,我总想着用他去做点什么那天皇城司传信到梅里说我母亲病重让我回宫,我傻乎乎地信了,带着阿婧连夜赶回京城。结果见到了东宫里的疯婆子连杀了十二个皇子,手里还抓着当时的太子我的大哥,朱竩。”
朱端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画面,他扬手扯了一下头顶的枝桠,又将它弹起,振飞了一群鸦雀,像个孩子般松快地笑了。
有些事憋得太久,实在是难受,他愿意讲给祝约听。因为再不讲,或许他们就无见面的时候了。
“赵皇后当时没有杀朱竩,朱竩被封太子也算是她照顾着长大的。这个女人只是不甘心被先帝愚弄。她心里也清楚朱竩作为一国太子才能性情皆是一群兄弟中佼佼,所以她在最后关头犹豫了。在见到我的时候终于放开了朱竩,想先冲过来杀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皇子。”
“你看,那是我第一次在朱竩之前被人选择,居然是要杀了我。”
朱端自嘲一笑,“可我没想到朱竩为了救我,在自己被放开的一瞬用一把烧坏的破椅子砸在了赵皇后头上,还朝我喊着快跑你说他多蠢,明明在她杀我的时候自己跑开就得救了,结果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那个疯女人。”
“她回身就将朱竩推到了一边,我看着他后脑磕在门沿上不动了。而疯女人那一身皇后服制全然是云锦真丝制成,扬手时火焰一燎就着,立刻就将她烧成了一团火球。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东宫门口的变故,也听到了身后叛军杂乱的马蹄声,然后啊我连滚带爬地起身,想去救朱竩一起走,但在看见他昏厥的脸时,我忽然想起或许还有另一种选择。”
祝约一言不发,他望着眼前人像是望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眼中全然淡漠。
好似这个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大朝律例,皇位当由太子继承。若无太子,则自皇子中择其优,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为何不能拥有这一切?”
朱端早已无所谓了,他闭眼,仿佛在那夜的修罗地狱仍在眼前。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抱着昏过去的长兄坐在东宫门前,对着那张一向温润,且面对危局泰然自若的脸,眼底渐渐浮上滔天的恶意。
何止是赵氏变成了恶鬼,连他也在那夜彻底踏入了地狱。
“我拿起地上疯女人的长刀或者说先帝的刀,废了点力气,斩下了朱竩的头。”
朱端嗤笑一声,“那疯女人还没死透,我没管她,反正她活不成了,我猫着身子躲进了东宫旁边的狗洞里,你瞧,受过苦还是有些用处的。我知道哪儿有狗洞,哪儿能藏吃的呵,直到外头传来十七叔的声音,我才敢冒了头后来我告诉所有人,赵氏杀了我的兄弟,文武百官痛心疾首之余,第一件事居然是推十七叔为帝,我亲手夺来的东西,怎可让他如愿?”
祝约听着身后的兵戈声,语气平静无波,心寒透顶。
“我以为你是权势在手后才变得如此,原来你一直是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朱端笑了一声,并未反驳这个称呼,他道,“后来就得心应手多了先是暗中杀了几个参我无能的官,后来谢铮事起,我就杀了他。不管是谁,对我有所威胁的我都会杀,在这皇权之下,人命就是草芥,他们还不配说一个不字。你不是问我为何谢工部名满天下,我依然要杀他吗?”
“祝循如,你问问自己罢。”
朱端坐着,抬起眼看向他一身素白的身影,与那双冷漠的眼睛相望。
“违逆我而我能杀的人活不到第二天你和谢原在国子监学时亲如兄弟,同进同出。不管你二人朋友还是别的什么,染指君王的人,谢工部已经犯了大忌。”
朱端眯了眯眼,忽然阴毒一笑。
“你该好好谢谢阿婧,若非她喜欢,连你的晏大人也早被我杀了。”
第92章弑君(三)
“我最悔之事就是没能在梅里就杀了他。”
朱端不再看祝约,他低下头玩着掌心一根枯枝。
“什么晏湖东,什么状元郎,什么驸马一介商贾门户堆着这些好听的名声,生怕旁人瞧不见这是颗蒙尘明珠似的。书里教的是名士高洁,做的又是另一套,眼见攀不了侯府,就转头去攀公主,偏偏你们两个眼瞎的都被这市井小人曲意逢迎勾得动了心,凭他也配?”
“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
祝约站在他身后,垂眸看着他萧索的背影,“门第何分贵贱?你出生皇室,身份尊贵,但你所为有哪一样算得上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