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竩四岁开蒙,请大儒,请太傅,东宫里到处都是大朝最富名望的圣人,而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为了一口吃的跟狗一样对宫人摇尾乞怜,为了多件暖衣去偷浣衣局丢弃的废旧衣料,七八岁才有母亲教我认得几个字,后来定侯府出面我得进东宫听讲学,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朱端抓着手中符纸烧尽的灰,双目猩红。
“莫说什么帝王之道,他们连生存之道都未曾教过我!”
他一掌打在那只烧得滚烫的铜丹炉上,像是察觉不到疼似的,“我是多疑我是猜忌,可我要做一个好皇帝我得先活下来!”
“我确实不适合做个皇帝,可我已经在好好学了。梁瞻世让我认罪,我认!我不仅认,我还设坛超度谢氏一族,镇国公也封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拿着刀逼着我去死啊?!”
晏闻坐在一侧看他发狂,只问了一句,“你真的明白吗?”
朱端侧目盯着他,晏闻知道油盐不进的性格并非一日之功,他懒得再说教,而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那身青色官袍。
“皇上,身为臣子,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身为你曾经的朋友,我只能告诉你于你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禅位,朱桯念及他的名声反倒不会动你,若是真走到最后逼宫那一步,谁都保不住你的命。”
朱端低下了头,在满室明黄的太极经幡中像只孤魂野鬼。
这个皇位是他前半生凄苦中唯一得来的东西,为何现在所有人都在逼他放手?他若不愿呢?
“朕若说不呢?”朱端不再看晏闻,他昂起头颅,望向丹炉里橘色的火光,“拱手让江山此等屈辱,朕绝不会苟同。”
他叹道,“晏闻,你说朕滥杀,也不藏自己的反心好得很,那就依你所言,朕不杀你,不是要斗吗?那就斗吧。”
“皇上。”晏闻站在辅帝阁门口,他已然摘了官帽,语气淡淡,“如今的晏某什么都没有,又何谈和天家相斗,草民告退。”
朱门掩上,寂静庭院里梨花铺了满地,是雪一样的颜色。
石阶下两步,站着净澜应松,汪辅一和御史台几位言官,皆是一脸肃穆。
今日来时他摸不准朱端这样易怒的脾气会不会一刀将他砍了,所以他请了汪辅一,若是今日辅帝阁朱端动了手,无非是再给功绩上加一点脏墨。
然而今日朱端没有动手,却比动了手更让他心惊。
困兽犹斗,临死反扑往往是最可怕的一击,他不由得担心起了祝约,担心起曲靖府是否危机重重。
汪辅一没有在人前和他多言,天子失德,他必须带着一众言官守在辅帝阁前,直至朱端出来。
最终只有两个侍从陪他离开,跟着走到巍峨的宫殿前,净澜才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失节一事,主子已经查到了眉目,说是东南那边的人。”
晏闻顿住了,走到今天这一地步他对朱翊婧已经无话可说,自轻自贱亦是她自己的选择。
“东南那边的人进京,瞒得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真像他朱家人的作风。”
晏闻不担心东南水师能和京口搞出什么名堂,论剿水寇他们是好手,论守城,恐怕无人比得过揽江军和秦府军。
如何夺位全看朱桯在曲靖的安排。
城中大道还未到真正喧嚣之时,只有几盏零星的花灯摊子摆了出来,有人站在路旁,手里抓着一柄燕子状的灯,正弯腰和眼前的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
祝约本来就是喜静的性子,伤后更是懒得出门,今日换了件苍色的圆领长衫站在日头底下,像尊玉雕,不时轻笑,眼底漾起一泓春水。
他似乎极有耐心,说完了什么话,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金蝉送给了眼前的孩子,目送着她笑着跑远了。
低头看向燕子灯时,突然被人揽住了腰。
光天化日之下,晏闻从身侧将他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酸溜溜道,“循如喜欢孩子啊?啧啧,可惜了,我不能生。”
祝约本来就是来接他的,他实在放心不下辅帝阁的那位,等到了皇城司门口,没等到晏闻先等到了个路过的小姑娘。
民间尚乐,小姑娘唱着魏晋古曲跑过去,不知怎得又退了回来,把手里的灯递给了他。
她家的小摊在这附近,所以认得这城门下往来都是达官显贵,见多了胡子花白的老头,难得碰上一个年轻俊朗的大人,故而起了几分好奇。
祝约莫名被塞了一柄燕子灯,他刚想说无功不受禄,结果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好从袖中掏了个金蝉权当交换。
谁知都被晏闻看了去。
“小定侯好大的手笔,随随便便就送金蝉。”晏闻还是酸溜溜的,“小侯爷对外人都如此慷慨,不知道对侯府少夫人如何?尤其是少夫人现如今无官无职,穷得叮当响,又累又饿,能否赏点什么让草民挨到明天?”
祝约由着他胡说八道,也不恼,随手把那盏灯塞到了晏闻手里,“送你了。”
燕子灯小巧粗糙,不过是街边几文钱哄孩子的东西,晏闻却将那盏灯仔细地护住了,笑道,“这还是循如第二次送我东西,得当宝贝收着。”
“是第三次。”祝约回道。
第一次是梅里的长鞭,第三次是燕子灯,第二次他不太愿意回想,也笃定晏闻不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