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澜搬了凳子给他坐下,王伏自然不肯,祝约换了官服出来时,见到的就是他正站在椅子旁一边低眉垂眼地望着青砖石缝里开出的野春花,一边让净澜将椅子搬走。
见他出来才停了言语,请他进宫。
承泽帝登基后接见臣子多在文华,武英二殿,丰天正殿后原来的谨身殿被改成了书房。
跨院内里竖了几块浑穆古朴的太湖石,一泓清泉从御河地下引入,飘着几条红尾小鲤,宫内除了御花园不可有树,那池塘周身便用矮盆围了一圈杜鹃,恍惚看去,处处皆是湖东风景。
祝约被领着进去时却没心思多看一眼,皇帝朝堂之上明言谢铮一事已由锦衣卫查明,通敌叛国当斩,谢侍郎牵涉其中,已经下了诏狱,但礼法之外无外乎人情,谢原对太子有为师之恩,东宫亦是为此事求情多次。
今晨奉天殿,皇帝问阶下大臣,谢原,该不该杀?
祝约走到御书房大门前,王伏才轻声道,“宋平章主详查,大理寺主株连,那些书信过了鸿胪寺的手,故皇上也问了一句晏大人,晏大人说鸿胪寺不敢妄加置喙三司之事,况且他与谢侍郎有旧时交情,说什么都难免夹杂私心。”
祝约点了点头,他知道王伏在好心提点他。
谨身殿内焚着淡淡的桃木香,祝约上前跪下,没有看那个斜依在龙椅上的天子。
朱端闭着眼,手里捻着一串紫叶小檀的珠串,听到动静,才缓缓睁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论年纪他比祝约还要小上两岁,承泽帝动了动嘴唇,一个称呼卡在脖颈间,化作低低一声,“祝循如。”
地上的人没有起身,回了一句,“臣在。”
承泽帝转动一颗珠子,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片刻后,又是那副威严之态,“起来坐吧,朕问你件事。”
“谢侍郎不可杀。”
祝约没有起身,他依旧跪在红木案前,一字一句道。
承泽帝顿了顿,珠串的动静也一并止了,半晌,他又好气又好笑道,“好了,先起来吧,朕倒是没想到,谢侍郎与你当真是情深意重,竟敢将这话摊到明面上来说。”
祝约不敢第二次抗旨,他在旁边的黄花梨椅上坐下,不曾理会承泽帝的阴阳怪气,恭敬道,“皇上可知为何谢原只是一介侍郎却被六部称作谢工部吗?”
谢原殿前没能干过劲敌晏闻,入仕后却得了谢工部的美称。
六部各司其职,最高位者为尚书,谢原承泽二年以一甲第三入仕,根据祖制,新科士子官职不能过高,进了工部也只是个小小的主事,谢铮身为参政,为了避嫌也从不为儿子多说一句好话。
谢原也不好高骛远,兢兢业业在主事的位子上坐了两年,方才得了一纸调令,连升三级做了侍郎。
一时哗然,这在大明朝是从未有过的先例,那一年御史台老迂腐们蠢蠢欲动,呈上去的奏折里却从没有有过参谢侍郎的。
只因为他在工部韬光养晦,一举改良了三大营之一神机营的立身之本,火铳。
承泽三年城外校场上,鸟喙铳一举击落百步外的飞鸟时,谢工部之名亦在京中如雷贯耳。
恍惚叫人想起四年前,奉天殿殿试,同平章事宋远柏与帝师梁瞻世望着阶下站得笔直如松柏一样的谢原,都是摸着胡子感慨了一把后生可畏。
“谢侍郎若有通敌之心,又怎会将此法呈上御案?”祝约不像在求情,冷静道,“臣亦觉得,那些书信来得有些蹊跷。”
承泽帝看着他,那双原本该盛满纯良的杏眼微睁,“你是觉得,张维给朕的是假的书信?永硕将军可是个顶老实的武夫,同谢铮也从未有过龃龉。还是说祝卿怀疑晏寺卿对鞑靼文校译有误?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他二人虽有过节,也都是年少不懂事玩闹罢了。”祝约道,“晏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那祝卿的意思是张维?”
祝约深深叹一口气,“若毁谢工部,三大营军备又当如何?臣的意思是,蛮夷。”
三月开春的御书房终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罕东卫常年缺水干旱,沙洲与肃州寻了半年才引入几股绿洲,就在军队按旨重新布防时,被鞑靼杀了个措手不及。
幸而永硕将军张维从军多年,率将士反扑,险胜之下捣了三个鞑靼军帐,抓住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俘虏和一个孩子。
发现时老人和孩子躲在粮草仓中,用喂马的干草盖了全身,相容狼狈,衣饰却不俗。
审问之时,老人提出放过孩子,他要将功抵罪揭大明朝内奸参政谢铮通敌叛国,张维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见过这场面,着急忙慌派人将那些书信一一送回,后经鸿胪寺和御史台之手,认定那些鞑靼语和运笔皆是出自谢铮之手。
校译的正是鸿胪寺卿晏闻,天子近臣。
“谢铮也做过鸿胪寺卿,他会鞑靼语,后来先皇提他做了参政,布防文书一事更是信手拈来。那些文书是他写的也好,不是他写的也罢”
朱端泄气般开了口,“朕是皇帝,不能不多想,这回赶上了是张维,要是换个没本事的新将,沙洲肃州怕是都要蒙难,今日他谢铮能给出蛮夷布防图,我拿他下诏狱,又怎知明日谢原不会倒戈他父亲,交出工部的军备图呢?”
“祝约,朕赌不起。”
朱端离了桌案,走到他身前,明黄的朝服与满室清雅的造设格格不入,年轻的帝王垂眸看着眼前端坐不语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