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他正式恢复了我的姓氏,宣布我为爵位的继承者。我很自豪,因为我终于被父亲第一次认可了。但是那天晚上,柳先生却悄然离去了。
“在绘画这个方面,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你了。”临走前他还是那样慈爱地笑着。
“可是我想让你留下……”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老师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慈父。
“不,这里的古董我已经都画完了,我要前往自己的下一站了。”
“你在寻找什么?”我并不愚蠢,当然知道老师作为一个“妖物”在这里停留的目的,他始终都以绘画为手段在寻找着某个东西,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做蓬莱……”他抚着我额头的金发,“你不会懂的。”
“那我来帮你找,我们一起找。”
“不要,那不是你应该去追寻的东西。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吧,做你想做的事。”他忽然停住了,脸上滑过一丝忧虑,“还有,记住不要轻易用我们的方法去画任何人,你知道那很危险。”
当你失去那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也都将随之失去——之前他是那么告诉我的。
“我只画那些我喜欢的人,保证自己不跟他吵架,不让他离开我,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他瞪着眼睛怒斥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人心是巨大的迷宫,你既不能以那些迷宫的角落来窥测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能以它们来断定他会不会离开你!”
“那你画过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我忍不住问。“画过,也失去过。”他沉默了一会说,“那让我悔恨终生。”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提起皮箱缓缓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最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那个身影过了很久才离开。
柳先生离开之后,我依旧在画画,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海因斯庄园是个十分封闭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雪大到能压折有几十年树龄的松树,除了偶尔来觅食的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我也并不关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有一支画笔和一块画布就足够了。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直到我生命的第二十五个冬天,我的父亲去世了。
他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让我继承家族爵位,另一个就是像伟大的先祖们一样,在战场上荣耀地死去。
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第二个愿望,死在了温暖的床上;但是另一个愿望在他临终前的那一刻实现了。
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把我叫到了床边,瘦弱不堪的身体陷在那张鸭绒芯床垫里,就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但他的双眼一直在期待地看着我。
手握十字架的神父在等待着,屋子里其他的人也都在等待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入伍志愿书上签字,他是绝不会完成最后的告解的。
他是名职业军人,和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德国人一样,生硬古板,从不在儿女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他对我失望过,却从未想过要遗弃我,而我又是他的独子,此时能满足他遗愿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我拿起了蘸水鹅毛笔,在那张行文生硬的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到房间里其他人在哭泣,神父从我身边走过,俯身下去和他耳语,赦免了他的罪。
那双期望的眼睛终于黯淡了下去,就像一张旧的黑天鹅绒窗帘,漆黑空旷,再也没有了神采。
经过赦免的灵魂可以升入天国,而我的地狱才刚刚到来。
肆
因为我的家族在军队中有巨大的声望,我很快被提拔为一名少校。
但对此,我并不感到任何的喜悦。
从我走出庄园的那一天开始,就意识到这个国家正被一股极端狂热的情绪煽动着,走向一条毁灭之路。来自维也纳街头的流浪汉成为人民的元首,年轻人带上纳粹的袖标冲上街头,军队像发酵中的面团一样不断扩张,犹太人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进入集中营。眼看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鬼魂即将复苏,整个欧洲却还沉浸在和平的美梦之中。
终于,战争在一夜之间爆发了,戳破了那个美丽的肥皂泡。帝国军队的铁蹄踏遍了整个欧洲,这个世界即将被地狱之火吞没。
我虽然是一名第三帝国的陆军少校,但我不是纳粹党人,我厌恶这场战争和那个小丑似的元首。保卫国土和人民是军人的天职,而侵略和屠杀却是疯子的野心、人性的惨剧。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顶着高级军官的头衔,实际上却依然只是一个画家。我没有念过军校,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但军队中不只有指挥员和战士,他们还需要人为他们沾满鲜血的身躯裹上美丽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