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睁开眼睛,我就觉得浑身疼痛。难道好久不打架,身子骨就变成如此熊样了吗?照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太过托大了。我躺在被窝里正寻思着呢,房东婆婆拿了张《四国新闻》[1]放在我的枕边。老实说,我现在连看报纸都觉得吃力,但又想到:堂堂男子汉怎么连这么点儿轻伤都扛不住呢?于是我趴着身子打开了报纸。看到第二版时,我不由地大吃一惊:昨天打架之事赫然在纸上!准确地说,令我吃惊的倒还不是打架之事见诸报端,而是内容如此报道:
中学教师堀田同近期由东京来此校任教的某轻狂之辈,不仅教唆纯朴善良之学生爆发骚动,两人还亲临肇事现场,实地指挥学生对师范生滥施暴行。
紧接着又附加了这么一段评论:
想本县之中学,素以温良敦厚之校风而为全国学界所仰慕,可吾校如此优良品质,如今却因二轻薄竖子而横遭毁损,进而致使吾全市为之蒙羞。事已至此,吾辈自当拍案而起,追究其责任。然,吾辈深信,不等吾辈愤然采取行动,学校当局定会对此二无赖施以适当之处分,使其再也无法在教育界立足。
通篇报道不仅言辞恶毒,更为可恶的是,还在每个字旁加了着重点[2],一个个黑乎乎的,跟艾灸的燃点似的,看得我如坐针毡。
“放你娘的狗屁!”
我大叫一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说也奇怪,刚才浑身的关节还疼痛难耐呢,等我纵身跳起来后,就跟忘了似的不觉得疼了。
我将报纸揉作一团扔到院子里,想想还是不解气,又特意将其捡回后带到茅房,狠狠扔进了粪缸。
报纸这玩意儿简直就是造谣专家!世上再也没什么比报纸更能造谣生事、胡说八道的了。居然将本该由我来说的话,抢先都给说去了。什么叫“近期由东京来此校任教的某轻狂之辈”?普天之下有名叫“某”的人吗?也不好好想一想,小爷我也是名门之后,也是有名有姓的。想看我的家谱吗?我可以让你们从多田满仲开始,挨个儿将我的祖宗全都顶礼膜拜下来。
我洗了把脸,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去跟房东婆婆借镜子时,她问我:
“早晨的报纸看了吗那摩西?”
“看了,已经被我扔粪缸了,你要的话自己去捡吧。”
她吓了一跳,悄悄退了下去。
我照了一下镜子,见脸颊跟昨天一样,还带着伤呢。尽管模样不济,可也是我的宝贝脸呀。想想就窝火:脸上受了伤,还被人没头没脑称作什么“某轻狂之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倘若有人以为我看了今天的报纸就害怕了,不敢到校上课了,那么我的一世英名也将付诸东流。所以我吃完早饭立刻出门,成了第一个到校的老师。之后每进来一个,看到我的脸就嘻嘻发笑。有什么好笑的?我的脸又不是你们修理成这样的。
不一会儿,马屁精也来了。
“啊呀,昨天你可是立了大功。嚯,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光荣负伤啊。”
他的冷嘲热讽,兴许是想趁机报欢送会上的一拳之仇吧。我说:
“少来多管闲事!躲一边去吮你的毛笔尖吧。”
“啊呀呀,得罪了得罪了。不过,你一定很疼吧?”
“疼不疼关你屁事!这是我的脸蛋,用不着你操心。”
我怒吼了一声之后,那厮才老老实实地坐到对面自己的座位上。不过他依旧偷看我的脸,跟邻座的历史老师一边低语,一边窃笑。
不一会儿,豪猪也来了。豪猪的鼻子又肿又紫,仿佛一碰就会流脓。或许是自我陶醉的心理作怪吧,我觉得他脸上挨的揍要比我厉害多了。我的桌子跟豪猪的并排着,我和他本就是一对好邻居,如今倒霉的是,桌子正对着门口,两张挂了彩的脸这么并排陈列着,甭提有多难堪了。其他人只要觉得无聊,眼睛就往我们这儿瞟。他们嘴上说什么“真是遭罪了”,心里肯定在骂“这两个笨蛋”,否则也不会窃窃私语、嘿嘿偷笑了。
我一走进教室,学生们就鼓掌欢迎。有那么两三个甚至喊出了“老师万岁”,也不知他们是真心捧场,还是在拿我开涮。
当我跟豪猪如此这般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时,唯独红衬衫还跟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旁,半是安慰,半是道歉地说道:
“真是飞来横祸啊,我对你们是寄予深切同情的。关于报纸上的报道,我已经跟校长商量过,办理了要求更正的手续,你们不必担心。由于是我的弟弟邀堀田君去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关于此事,我会尽力加以妥善解决,还望予以理解。”
到了第三节课的时候,校长从校长室里走出来,说道:
“报上居然会这么写,真是令人头痛啊。倘若能顺利解决就好了。”
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其实我倒并不担心什么。我早想好了,如果要免我的职,我就抢先递交辞呈。只是考虑到自己并无过错却主动引退,白白助长了报社的嚣张气焰,以后他们更会胡说八道了。因此,我觉得应该让报社做出更正,而自己哪怕仅仅是出于赌气也要坚守岗位,这么着才合情合理。我原想回家时绕道去报社交涉,因为听说学校已经出面办理更正手续了,也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