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讨厌马屁精。即便是为日本这个国家着想,也该给这种人捆上一块压腌菜的石头沉入海底。红衬衫说话的声音我也听着别扭,估计是故意将原本的嗓音弄得矫揉造作、嗲里嗲气的吧。可不管如何装蒜,他那副嘴脸还是不行呀。估计除了麦当娜,没人会看得上他。不过,他到底是教头,说起话来要比马屁精拐弯抹角、高深莫测得多。
回家后,我将他的话又琢磨了一遍,觉得倒也不无道理。尽管他说得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可话里话外似乎是在说豪猪那厮不地道,要我对他留个心眼。既然如此,你明说不就得了吗?磨磨唧唧真不像个男人。再说了,既然明知豪猪是个坏老师,干吗不早点将其开除呢?可见他身为教头,还是什么文学士,本质上却是个孬种,就连背后说说人家坏话也不敢指名道姓,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大凡懦夫都待人亲切,所以红衬衫也很亲切,跟个女人似的。亲切归亲切,声音归声音,我不能因为讨厌他那种说话的腔调就无视他的亲切,否则不就是将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吗?要说这世上也真是奇怪,看不顺眼的家伙偏偏待人亲切,而意气相投的反倒是个坏蛋,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说这乡下就是乡下嘛,凡事都跟东京倒着来,叫人多么不省心的鬼地方啊。说不定还会有烈火冻成冰块、石头酥成豆腐的事发生亦未可知。
可话又要说回来,豪猪倒也不像个会煽动学生来跟我捣乱的人呀。当然了,据说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如果是他想要煽动学生,估计没什么问题。然而他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呢?直接找到我大吵一场不是更省事、更痛快吗?要是我来这儿教书碍着他什么了,那就摊开了说:“这么这么着,你碍着我了,请你自行辞职吧。”这也未尝不可呀。钟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解决呢?只要他说得在理,我肯定二话不说,立马走人。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块宝地才长稻子,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某虽不才,想来不论去哪儿闯荡也不至饿死。可见这豪猪也真是个不开窍的家伙。
我初来此地时,头一个请我吃刨冰的就是这位豪猪兄。当时我还觉得这家伙挺热情,如今想来,让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请吃刨冰,简直有损我的颜面啊。我那会儿只吃了他一碗刨冰,所以他只付了一分五厘钱。可是,一分钱也好,五厘钱也罢,欠了这种口蜜腹剑的家伙这么一点人情,那就是到死,心里也不会舒坦了。明天到校后,就还他一分五厘钱。
没错,我是借过阿清婆三块钱,已经过了五年了,直到今天这三块钱我也没还。不是还不起,是我不想还。我知道阿清婆一点儿也不会揣度我囊中境况,不会老惦记着我是否快要还钱的。我也没有像对待外人那样碍于情面而老想着还钱。要是这么想,就是怀疑阿清婆的用心,那跟抹黑她美丽的心灵没什么两样了。不还钱并不是我要赖阿清婆的账,而是因为我已经将她看作自己的一部分。虽说豪猪原本就跟阿清婆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呢,无论是刨冰还是甜菊茶,默然接受他人恩惠的做法就是对此人另眼相看,是对对方怀有深情厚谊的体现。其实,将自己该付的那份儿付了也就两清了;而不付钱,内心老记着别人的恩惠,这份心意才是金钱所买不到的。即便我无官无爵,也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啊,而一个有独立人格之人的感恩戴德,难道不比百万金钱更加珍贵吗?
我让豪猪付出了一分五厘钱,而给了他比百万金钱更加弥足珍贵的回报。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与此同时,我觉得豪猪应该万分珍惜才是,岂料他恩将仇报,偷偷摸摸搞些卑鄙下流的小动作,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混账东西。明天我还了你一分五厘钱,就两不相欠了。然后,我就要跟你好好地干一架了。
想到这里,睡意涌了上来,我昏昏沉沉地坠入黑甜乡去了。第二天早晨,由于心中有事,所以到校的时间比平时略早一些。我坐等豪猪那厮到来。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老秧瓜来了。汉学先生来了。马屁精来了。最后红衬衫也来了,只有豪猪的桌子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支粉笔,冷冷清清的。
我原想好一进教师休息室就还钱的,所以出门时,就跟手里捏着铜板上澡堂子似的,在手心里攥着一分五厘钱,一路攥到学校。我本就是汗手,所以摊开来一看,这一分五厘钱已经浸透了我的汗。将这么汗涔涔的钱还给豪猪,恐怕他又要啰唆了吧。于是我就将它展开放在桌上“呼呼”地吹了一会儿,然后又攥在手心里。
这时红衬衫走了过来,说:
“昨天真是对不住,让你受累了。”
我说:“没受累,就是肚子饿得厉害。”
于是红衬衫将胳膊肘支在豪猪的桌子上,将他那张又大又扁的盘子脸凑到我鼻子跟前。我还以为他要干吗呢,只听他鬼鬼祟祟地说道:
“昨天回去时船上谈的事情,还请你保密哦。没对谁说过吧?”
瞧他这副用女人般嗓音说话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这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到目前为止,我确实尚未说出去,可已经决定马上要说了。这不手里都攥着一分五厘钱了吗?要是现在给红衬衫封了口,事情倒有些难办了。红衬衫这厮也真够呛,尽管没点豪猪的名,可出的这哑谜也太容易猜了。事到如今,却又说不能揭开谜底,太没有责任心了吧。就你这样的还算是教头吗?按理说,你应该在我跟豪猪激战方酣之时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站到我这一边,为我助上一臂之力才是啊,这么着才不愧为一校之教头,才对得起身上这件红衬衫不是?
我跟他说,我还谁都没说呢,不过准备马上就跟豪猪好好理论一番。红衬衫听了大为慌张,说什么你可不能乱来啊。他说:“我可不记得跟你说过任何有关堀田君的事,你要是乱来的话,我就麻烦了。你到这个学校里来,总不是为了来捣乱的吧?”你瞧,他竟然问出如此不合常理的问题来。我说当然了,每个月拿了工资还捣乱,学校自然是受不了的。于是红衬衫又说:“昨天所说的事情仅供你参考,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啊。”我看他这么恳求我,出了一头的白毛汗,就答应他说:“行啊,虽然不说有些憋得慌,但既然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那就算了吧。”谁知他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要说话算数哦。”嗨,真不知道这个红衬衫要娘娘腔到什么地步!文学士要都像他这样,还真叫人吃不消。恬不知耻地提出些不合情理、不合逻辑的要求,却还要怀疑别人。不是我夸口,在下不才,倒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能如同放屁一般!
这时左右两边桌子的主人也都到校上班来了,红衬衫便赶紧退回自己的座位去。我发现,红衬衫这厮连走路的样子也是装腔作势的。即便是在屋子里走动,他也会将鞋底轻轻地落下,不发出一点声响。到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悄无声息地走路也可以当作自鸣得意的资本。何必呢?又不练什么梁上君子的伎俩,大大方方照正常样子走路不就得了吗?
不一会儿,上课的喇叭响了,而直到这一刻,豪猪还是没有出现。没法子,我只得将一分五厘钱放在桌上,随后便去教室上课了。
由于讲课的关系,第一堂课结束得稍晚了一些。回到休息室时,其他老师都已经坐在桌子旁开始闲聊了。豪猪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原以为他今天缺勤了呢,谁知仅仅是迟到。看到我后,豪猪便说道:
“都是因为你,我今天才迟到的。该罚你的款。”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说:
“这个给你,拿着。是上次在大街上吃刨冰的钱。”
说着,我就将钱放在豪猪的跟前。
“你胡扯些什么呀!”豪猪笑道。
可看到我一本正经、分外严肃的样子,他又说道:
“开什么玩笑!”一把将钱扒拉到了我的桌上。
嗬,好你个豪猪,难道还要我欠你一辈子人情不成?!
“没开玩笑,我可是当真的,没理由让你请吃刨冰,所以要还钱。你又岂有不收之理?”
“你要是这么在意这一分五厘钱的,我收了也无妨。可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要还了呢?”
“现在也好,什么时候也罢,反正我就是要还你,不要你请客。”
豪猪冷冷地盯着我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要不是红衬衫央求我不要说出来,我早就将豪猪的卑劣行径抖落出来,然后痛痛快快地跟他大干一架了。可既然答应了红衬衫,眼下就被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这豪猪也太可恶了,人家脸红脖子粗地憋成了这样,他竟然还鼻子里出气儿。有什么好“哼”的?
“好吧,刨冰的钱我收下,不过你得从寄宿的人家里搬出去。”
“你只管收下这一分五厘钱,别的事不用你管。搬不搬家的,得看我乐意。”
“这事儿可由不得你。昨天,你的房东来跟我说,想叫你走人。我听他说得倒也在理。为了慎重起见,我今天一大早又去他那儿详细了解了情况。”
我没听懂豪猪在说些什么。
“房东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一个人自作主张的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要是这里面有什么可说道的,那就该先把话说清楚呀。劈头盖脸就说房东的话在理,也太粗暴无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