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柴棍旁,蹲下身,左右四顾,拿开那块用来标界的石头,取出黄色小袋,解开袋绳,倾覆着,将水晶倒在掌心,握住片刻,顺畅轻快地滑进裤袋,放回袋子,盖上石头,让一切看起来保持原样。
做完这些,我又看了一眼潭水,四周静寂到只有风过水面的声音。
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得过分。天空出现难得的蔚蓝状,云朵一条条,一缕缕、一块块、一团团,像被车床扯过、被手捏过。远远看到一架飞机从很高的地方飞过,变成看不见的小点。我在井台边打水洗了把脸,坐着看了一会儿天,小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天空蓝,云朵浮动,时间很慢,凝固一般。
我去看天光浸湖。
那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次天光浸湖,坐在湖边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晚霞火烧一般,一路蔓延到天边。太阳下落,山脊间的曲线仿佛一个凹陷的容器,承接着太阳,光线在变化,气温在变化,水汽慢慢浮了上来。太阳终于衔住山头的那一刻,水面波光闪烁,形成一条长长的波带,是夕阳拉长的影子,把水面一劈为二。
这勾起我小时候来看天光浸湖的记忆,我爸我妈和我,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糟,我爸的脾气也还没那么糟,我十岁不到。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妈偏身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横杠,前横杠有个小木椅。到了水库边,停好自行车,草地上铺了一块布,坐下,具体看了什么景,完全没印象了,就是一家人那样坐着,我爸蜷起腿,让我坐在腿圈内,双手揽着我,我妈和他靠着肩,这是后来再没有过的。
霞光收敛,太阳下山。
山壁下又响起王伯喊阿随的声音。
王伯似乎随时在喊这孙子,生怕他遭受意外似的,阿随应该不大爱搭理他爷爷。
这时传来一记尖锐的呼喊,是王嫂发出的,放眼望去,王嫂站在平地上的那口水塘边,王伯以飞奔的姿态向她冲去。很难想象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能爆发出如此速度,王嫂面对水塘颤悠悠跪了下去。
我意识到发生了大事,离开水库,向他们跑去。
还没到跟前,王伯就跳进水塘,从王嫂失魂落魄的胡言乱语中得知,阿随在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
王嫂哭道,每天和讨命鬼游泳的孩子玩……终于玩出事来。
阿随在肉眼可见的距离浮着半个脑壳,正一点点往下沉,水塘的水是泥黄色的,一股水腥味拂过鼻端,王伯游到阿随近旁,托住他,往岸边游来。
王嫂继续哭,都死了都死了,我老太婆也不要活……
我插嘴问,阿随不会游泳吗?王嫂似乎这才发现我在身旁,说,哪里会游泳,每天和讨命鬼玩,终于玩到水里去!
王伯攀上岸,近乎虚脱,我同时踏进水中,去帮王伯的忙,脚下有一道不平整的斜道,浸没半个身子。
阿随眼睛半闭,黄水从嘴角渗出,看似失去了知觉。
使劲将他往上拉拽时,眼角余光瞥到那颗水晶从我湿透的口袋滑了出去,像一枚骰子顺畅地滑人水塘,一如方才我将它从掌心滑入口袋。
王嫂还在哭喊,王伯说,别给老子鬼嚎了,快送医院。
我说,我有车,坐我车。
王伯架着阿随,跟我跑向车,半途,那群羊又诡异地出现,它们那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感叫人背脊发寒,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派遣着。想起下午刚吃了它们中的一名成员,胃部隐隐发酸,又有作呕的冲动。
领头羊昂着头,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须在风中飘动。
后面的羊群排着队,像彩排过一样。
架着阿随的王伯一个劲挥手,喊道,滚开滚开。
它们散开,留出一条通途,让我们得以通过,钻进车里。
我一脚油门,开到大海线,将矿山和水库远远甩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