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棚里突然就安静了。安静得好像刚才没发生什么争论一样。阿爸阿妈看着黄马西拉一点也没有好转,摇摇头,觉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参加比赛的事自然要泡汤。其实,不参加比赛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人不能接受而已。阿爸和阿妈好像是在说自己又在说老桑扎西。老桑扎西一个人蹲在马棚里。黄马西拉站在他面前耷拉着马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对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黄马西拉这个时候得好起来。好起来才会让坡格萨尔草原上的一些混蛋闭上传闲话的破嘴。说到底,这个念想还是比较重,可更重要的是怎么让黄马西拉好起来。看来,阿妈的藏药没起什么作用。如果起作用,黄马西拉也不至于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老桑扎西站起来,手一碰到黄马西拉那一条条青稞穗一样的马鬃辨,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个马铃铛响了一下。这声音很尖锐,叮当,一下子刺穿脑子里的迷雾,让老桑扎西清醒了过来。他决定不管黄马西拉好没好,这个比赛都得去参加。两个原因:一是赛马场是赛马老手的聚集地,对于一匹马发抖的症状这些老手自然有的是治病的偏方。二是只要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比赛自然是可以参加的。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桑扎西问黄马西拉,现在,我得问问你,你觉得我的判断对不对?
老桑扎西又说,如果你同意,就喝一口料食盆里的水,料盆里的水起涟漪,此事就算板上钉钉。
老桑扎西一直等,好久,才等到黄马西拉抿了-口水,水盆里头起涟漪又停住。
他松了-口气,就想到这件事还要征得阿爸阿妈的同意。
阿爸说,你怎么会这么自私,你给我听着、你的自私吓到我了。
阿妈说,这不像是我儿子的所为,从你阿爸在坡格萨尔草原给黄马起西拉这名字的那一天起,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你怎么能有如此的想法。
阿爸说,你给我趁早断了这念头,只要西拉在发抖就不允许你带着它去赛马场。
阿妈说,现在,黄马西拉最需要的是休息、你让它好好休息,自然会好起来。
阿爸说,我不需要你来照料黄马西拉,你给我放牛去,照料黄马西拉的事由我接手。
阿妈说,好儿子,乖,听你阿爸的话,阿妈觉得在这件事上还是你阿爸说得对。
当然,老桑扎西没有去征求阿爸阿妈的意见,这番话只不过是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番。所以,老桑扎西有条不紊地做起了准备。他取了一张塑料布放到背包里。当然了,还需换上一件羊羔皮的藏袍。羔皮藏袍到了夜里还能当被子,最要紧的是带些钱,藏在枕头芯子里的钱足够花好几天的。不用说,他还会把自己的木碗揣到羔皮袍子里,在坡格萨尔草原上一个出门人必须带上自己的碗这便是规矩。天还未亮,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马笼头上的牵绳就出来了。比赛不允许上马鞍,所以他只给黄马西拉披了一条毛毯,这条毛毯的用处就大了,给黄马西拉防寒不说,还可以给自己当褥子。也可以用来搭个简易帐篷,不管怎样,一个牧人必须在如何更好地使用物件上动脑筋,毕竟材料有限,即使没有现成的物件也挡不住要好好地生活。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的牵绳,好像要扯出一段绵绵不绝的心事。老桑扎西想象
着阿爸阿妈起床后,看到空空的马棚,然后又看着土房房外屋那张空床上皱皱巴巴的被子,墙上贴着的那几张老外足球运动员矫健身姿的海报,面面相觑,嘴巴里的牙,白雪山峰一般横在双唇间。海报上的足球运动员是谁,老桑扎西不认得,这些海报之所以上墙,是觉得这些人很健康,一股子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似乎扑鼻而来,可这些阿爸阿妈自然是一点也洞悉不得。
阿爸一定会说,这是什么状况?
阿妈会说,这可能意味着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所以,儿子急不可耐地上路了。
阿爸会说,黄马西拉好转了,我们又不会拦他,他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嘛?
阿妈会说,儿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往好里想,相信儿子。
老桑扎西想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很古怪,搅得黄马西拉突然停下来,身子一阵接着一阵的抖颤。眼睛里已不是坡格萨尔草原即将掉下天幕的惨白月亮,而是地平线上那弯弯曲曲山脉的曲线像波浪般肆意地跳跃。老桑扎西对黄马西拉说,西拉,如果你走不动了,就停下来,如果饿了,可以随便在哪个水草丰美的草地吃个饱。他看着黄马西拉蔫头耷脑,即使脖颈上的马鬃辫被风吹得晃动,也显不出半点的生机。也许又是自己错了,自己总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地沦陷。没办法,只能等着黄马西拉自己动起来。不能逼,这违背初衷。
到达赛场足足走了八个小时。其间还下起了一场大雨。雨点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砸,眼看着黄马西拉的马鬃辫滴了水。盖在身上的那条毛毯湿漉漉地紧贴着它的身子,把它的体态勾勒了出来。这个时候,老桑扎西就有些怀念黄马西拉的那间马棚。时间静静流淌,马棚里的马粪味些微地浮泛。老桑扎西记得自己已经习惯在马棚里打瞌睡,可睡在自己的床上却睁着眼睛等天亮。他想到,此时,料食盆里的水因着覆草顶棚中雨水渗漏,盆子里的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从那个料食盆不断扩大,最后竟然在老桑扎西的脑子里扩散。
老桑扎西猛然想起,装在背包里的塑料布。瞧自己这记性,阿妈不是说过,记性不好的人其实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根本就没想着要记住事。如果一个人不想着自已身处的环境,左耳边即使有月亮他也会记着那是灯泡。当然,记忆方面出问题的病人老是例外。要不怎会有人说,在坡格萨尔草原上连石头都有记忆,石头会因着环境将身边的一些物件记下来,比如说,你会看到印着鱼的石头,还比如说,湿润的草地会记着雨水的水量。老桑扎西感到脸在发烫,即使雨水紧贴着面颊往下流,可阿妈说起的那些话对于他来说是个刺激。老桑扎西取下背包,将塑料布拿在手里,风这时开始呼号起来。风真的很像坡格萨尔草原的那些不怎么样的人。风似乎在喊,尽管大雨滂沱,也洗不净黄马西拉一身的屎色。老桑扎西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风有着如此的看法。风依然在喊,洗洗洗,把它的一层皮洗下来。风呼地来一个回旋,绕着黄马西拉,而后裹挟着雨水从老桑扎西的衬衣领中灌下去,而后,它呼地抢走了塑料布,塑料布被它揉成一团,像个纸团一样从左到右地扔过来扔过去,最后,猛然在老桑扎西的前方一把扯开,刷拉,整个塑料布打开,又收缩,最后一下子被它带走。老桑扎西愣在那儿,黄马西拉也没料到风会有如此的玩法,耳朵颤一颤,就听得风突然就不响了。雨也变小了些,但还在下。继而,耳朵里传来马蹄踏在草地上嗵嗵嗵的声音。
老桑扎西当然也听到了。他也看到两个骑手骑着马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一个身上披着自己刚被风抢走的塑料布。一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雨衣。披着他塑料布的那位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马。另一个骑着一匹体型适中的白额黑马。从他俩所骑的马不上马鞍的情况来分析,他俩也是来参加比赛的。老桑扎西当然认得他俩,都是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个太阳下晒过就一定会在一个月亮下听过旷野的寂静。老桑扎西满是善意地露出白牙齿,亮一个微笑,就听得骑红马的那位叫起来。
快看,这就是那匹被大家多次聊起的屎色的黄马。
老桑扎西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善意竟然被别人恶意相对。况且,他手里拿着的还是自己的塑料布。
老桑扎西来了气,你披着的塑料布是我的,它刚被风刮走不久。
红马骑手说,塑料布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以为全中国就只你一个有塑料布。
老桑扎西知道这个时候,跟他理论完全是点着羊油灯让瞎子观察火苗的颜色。所以,一块塑料布被捡去就捡去吧,这没什么可争的。
可是红马骑手继续输出他的恶意,说,你的黄马不但难看,而且是一匹臭名远扬的瘸马。
老桑扎西说,我的马不是瘸马,请注意你的言辞,并且希望你在一匹马的面前记着要保持主人的形象。
红马骑手说,瘸马就是瘸马,说破大天,做了伪装也是瘸马。
老桑扎西说,真没想到这场风也没撕了你的嘴。
红马骑手说,你给我好好记着,并把我的人话翻译给你的黄马听,你的马即使腿不瘸可它的心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