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毯子铺在膝盖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出很久之前没写完的一篇稿子,里面记录的是一个失独母亲的故事。那个女人的孩子在某个傍晚,迎着夕阳,从教学楼一跃而下,两年之后,这个女人死在了一座北方的小村子里。那一年,我持续跟踪着这个事件,找不到任何的办法解释这悲剧的一切。像是种下了树苗,树苗又被人拔出,所有的努力好像在顷刻化为了泡影。我在一个像今天一样多雨的天气里,拜访了女人死时所住的居所,那儿和这里一样,远离城市喧嚣,有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习惯。记得打开那个房间的那刻,一种腐臭味涌了出来,里面还保持着女人死时的状态,只是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桌子和一张小床。我仔细看,发现这个房子的窗户被海报给遮住了。我想象着女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不断哭泣、沉溺于往日回忆之中的样子。
我将一切归因于记忆,想着这世上要是能真发明切割记忆的机器就好了、那样人便可以将痛苦的回忆斩去,只保存人生中甘甜、美满的片段。
那之后,我的生活像是驶人了混乱的车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正轨。关于未来的生活,我和前夫产生了分歧,他期待有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而我则对未来忧心忡忡,我总是在深夜幻想着被我耗尽心血抚养长大的孩子在某一刻遇到了意外,就像是翟静放弃了十多年艺术生命去养育儿子,儿子却在那次奇异的空难事件中失去了踪影。
“都是偶然事件,你懂不懂?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那些事的。”
“可是我无法假装那一切从未发生。”
前夫觉得我疯了,到处编造谎言将我描述为一个神经失常的疯妇。他和我从事同种职业,最初我们是因为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去的,但这几年他逐渐产生了变化,并认为我把一切看得过于理想化,所以使自已陷入了某种思维陷阱之中。
离婚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前夫则考上了编制,进入了一家较为稳定的本地媒体。年轻时关于世界的想象终于变成了一张无法黏合的碎裂地图,我们站在陆地的两端,中间是一条巨大的裂隙。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偶尔,我会回想起刚认识时的美好,我们一道出去采访,周末则到各种公园里散步、游玩。某日,我坐公交车坐过了站,来到了一座郊野公园。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我们决定成为恋人时来过的地方。我独自走了进去,门口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废置灯牌,灯牌上写着“萤火之夜”。那年的夏天,我们置身于点点星光之中,彼此都对未来抱持着美好的幻想,而如今,我踏进去,只看到萤火虫的尸体。一位老者走过来,告诉我,这种活动是不祥的,萤火虫不能在强人工光照下生活,但那些来玩的游客又必须在有人造光源的地方,才能行走。我忽然觉得记忆发生了扭曲与混乱,当时的感受明明是美好,为何现在只剩下恶心?
房间很闷,我打算出去走走,透口气。来到楼下时,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笑了笑。我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忽然从柜子里取出一盏可以手提的灯,交到了我手上。我道了声谢,打算跟她闲聊一会儿这里的生活、来往的旅客,但突然发现她是不会说话的。来的时候,我很自觉地拿出了身份证,她当时也没有说话,就是迅速地用电脑检查我的订单信息,然后给我房卡,告诉我房号。而现在,我才陡然发现,她能听到我说什么,但只能用手势和纸笔来回应。她在纸上写:“出门小心,尽量早点回来,有事情打电话联系。”纸上面留了两个电话号,一个座机,一个手机。
我把纸条塞入口袋里,拉上拉链,出了门。
外面的路灯也暗,幸好我手里还有一盏灯,能照亮前行的路。我跟着导航,朝大地之灯的方向走,想要去看看夜晚的茶田是什么样。走了约摸一刻钟后,我来到了茶田边。附近颇为静谧,让人感觉身心放松。晚风抚着脸,温温柔柔。我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方有一个可遮阳也可挡雨的棚。坐了一会儿,一个奇异的念头抓住了我,为何不翻过茶田,上去看看呢?这个念头揪着我,让我浮想联翩。我拿起灯,缓缓往山上进发。一个人的路总是看起来凶险无比,没有同伴,没有人护着你,你也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什么。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很兴奋,甚至欢快地想跑起来。为了方便游客上下,中间是修有石梯的,尽管台阶上还沽着未干的雨痕,但我三步并作两步,爬得飞快。爬着爬着,我感觉只有自己的心跳跟随着自己,其余的一切已不重要。但就在我兴奋得想要大喊一声时,我忽然听到茶田间有轻微的响动,我拿着手提灯一扫,一幅诡异扭曲的画面暴露在我的面前,但旋即,一切打散,我都不清楚我看到的场景是否是真的--一只黑皮小蛇正在吞咽一只鸟蛋。蛇的头部被鸟蛋撑得巨大,蛇的眼因此也呈现出胀满的状态。我觉得又恶心又恐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蛇已经藏进茶田,消失不见。我也不管不顾地撒开腿,朝茶田下方跑。来时的快乐已经完全被恐惧取代,我只想回到整洁干净的民宿里,裹在被子中听舒缓的音乐。
跑出了茶田,累得脱力,但仍不敢松懈,钻人小巷后,依然害怕后面有追兵,不时回头张望,就这样,猛地撞上了一个人。是翟静。她将我拥入怀中,带我回到她的宅子,问我发生了何事,我将蛇与鸟蛋的事一一道出,她轻抚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那边的蛇多半是无毒的,她之前也遇到过,第一次也是吓得半死,后来便习惯了。蛇是怕人的,在蛇眼中,人才是庞然大物。
恐惧感还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我还在想着鸟蛋的事,模模糊糊的,我总觉得那只小鸟已经被孵出来了,它露着半只脑袋,兴奋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可下一秒、那蛇尖利的牙齿便刺人了它柔软的躯体之中。
“就是得习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句话,其实我已经从各类疗愈书籍中见过一万次。从前我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只是道理是道理,如何能真的放下,却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忘记了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说历史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人类又将堕人新一轮的灾难之中,过往的经验教训并不会让世界变好,而是新一轮坠落的加速器。这种悲观的观点挟裹着我,让我一直怀疑自已在做的一切事情的意义。就在我又开始迷惘沉思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哆”的一声。只有这个音符,没有其他旋律。抬眼看,在客厅的角落,那架曾经负伤的钢琴如今长出了手臂,不是形容词,而是真的手臂,柔软得像是人类怀抱那样。翟静告诉我,钢琴已经坏了,只能发出一个音,她把它变成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她想,无论如何,这架钢琴都曾陪伴过某个人或某个家庭一段时间,她把钢琴坏掉的部分重新拼装出来,拿一些剩余材料做出了两只“手臂”。我走了过去,站在那架钢琴前,忽而觉得一切好像又有了那么一丝希望。
翟静越是表现得和善、温润、有力,我便越发觉得自己无法完成这篇稿件,倒不是前期资料准备得不足,又或者笔力不济等简单问题,我担心是自己的力量过小,无法与庞大的舆论做对抗。在网上,尹鹏的个展里展出了翟静的大地之灯的摄影版,摆放在大型美术馆的正中央位置。城中的时髦青年都热衷于去那儿打卡,站在接近三米高的画布前,人就仿佛是真的来到了浮云村。反正都是拍照,有没有去过也并不重要,拍得好像真的去过就已经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想不想去看萤火虫?”翟静建议道。
萤火虫喜欢栖息在潮湿、温暖、多水的环境,这一片沟河便是他们的最佳栖息地。翟静在前面走着,身体仿佛没人杂草之中,我在后边紧紧跟随,想象这是个萤火飞舞的异世界。翟静说,很小的时候,她就住在一个常能看到萤火虫的村子里,她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昆虫,以为是一种秘术。大人们哄她,说这是人死后化为的鬼火,她一开始很恐惧于这种火光,但渐惭地,便也习惯了。
继续朝前走,往昔记忆在萤火虫的暖光下逐渐复苏。那些或混乱或暴力的景象构成一道迷雾,让我不敢再朝前走。我拉住翟静的衣袖,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许久却始终不敢道出的冒犯之语:“你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产生自毁的冲动?”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左顾右盼,想着怎么逃走,这时,荷包里的录音笔掉了出来,翟静帮我拾起,在交给我的过程里,我不小心误触了一个按钮,紧接着,一切开始失控-录音笔里面淌出一段音频,说话的人是尹鹏,他正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评价着翟静,说翟静已经失却了艺术家的灵气,每日就知道和一些垃圾裹在一起,这样,永远都做不出伟大的作品。我连忙按下暂停键,将录音笔关掉,漆黑的夜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与恐惧。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采访的混乱,平时我都是将问题一一罗列好,有序问出,可面对翟静,我既像是面对一个师长,又像是面对一个朋友。我试图问更深刻的内容,但又担心这些问题会翻开翟静好不容易愈合的份伤疤。
“什么是垃圾,什么是艺术品,谁定义的?“翟静的声音平静得像永不会泛出涟漪的湖水,她看着我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义。在离婚之后,她去了一个专做遗物整理的机构。很多人把死去亲人的衣服和家具送过来,那些东西破了也旧了,但沾惹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在儿子失踪后的数年里,翟静也经常待在儿子的房间,一遍遍地看着那些儿子曾经使用过的物品-球拍、笔记本、钢笔、油画棒、枕头、桌子、衣柜、碗等。离婚后,她搬过许多次家、但每次都把这些东西带上。有一次,尹鹏从熟人那儿得到消息,跑来看她,然后看着她珍藏的那些东西,露出了讥讽的表情。
“我不认为记忆可以全部作废。”
翟静说话的时候,我莫名想起了那台躺在路中央,被人遗弃的钢琴。如果没有人管,那钢琴想必会被收废品的人拿回去大卸八块,彻底失却初始的记忆,没有人会记得它曾奏出动人的音符。
“朝前走吧。”我浑身一抖,感觉像是听到了某种神谕。
翟静指着前方说,去那儿看看。我们跟随着萤火虫的微光朝前走了一阵,很快,看到一片开阔地带,在空地中央,摆放着一些木头,在木头的下方,有火灼烧的痕迹。翟静告诉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时常暴饮暴食,然后再将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为了让自己不再沉溺于情绪之中,她做了个计划,打算利用十二个月建造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木屋。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这个过程无比快乐,她每天把汗水滴在大地或房子上,尽力忘却过去发生的一切给她造成的伤害。
“房子呢?”我环顾四周,看不到房子的踪影,猜想是被移到了别的地方。
“烧毁了。”翟静坐下来,盘起腿,邀请我也坐下。大地冰凉,闭上眼,竟还能闻到一些草木的焦味。翟静说,在竣工的那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十二个月的心血在瞬间化为焦糊的废料。那之后的几日,她坐在被烧毁的房子前,陷人强烈的自毁冲动中,她开始想象,再造一座房子,然后把自己和房子一起点燃。在幻想的过程里,她没有进食,一直在森林之中游荡,她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地上蹲着一个白发黑衣的老妪,老人就那样蹲在大地上,手持一根巨大的针。“像是从地里钻出来那样,根本看不清她要做什么。”老人站起来,提起身边的灯,朝翟静走来,翟静站在路的中央,感觉自己仿若被咒术定住。下一秒,老人将萤火虫制成的灯笼在翟静眼前晃了晃,翟静觉得脑子仿佛突然加速,往昔回忆快速翻涌出来。老人告诉翟静,人死,便是灯灭,记忆消失。如果把这灯灭了,那么就能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快乐地活着;但倘若一直亮着这灯,记忆便会永远缠绕,但可以走出密林,走到更广阔的地方去。“你怎么选择?”老人定定望着翟静。翟静接过灯,下一秒,狂风平地而起,她感觉眼前仿若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所有的心血都毁了,不知该去往何方,但心里有个声音说:“朝前走。”
我猛然想起,之前查资料时,看到翟静在一个地方造房子,那时我惊异于她的行动力。在零星的照片里,我看见她绑着头发,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套着白色的施工手套。她的笑容是灿烂的,好像全然不知其中的辛苦。
天色骤变,忽然刮起大风,我们决定返程。走到十字路口时,我准备同翟静道别,在握手的瞬间,我忽然发现她身上有一些微小的疤痕。翟静注意到我神色的异样,解释道,那些是湿疹,她有免疫力问题,隔一阵便会如此。我这才发现,那些旧事并没有流水一样无声经过,而是变成了一些别的什么,留存在她的体内。
“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我道出这种话,其实是想问翟静为何会接受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的采访邀请,她笑了笑说:“之前看过你写的随笔评论,很有见解。”我这才想起刚入行时,我曾就翟静的一个展览,写过一些艺术思考与杂论,那篇稿子刊登在一个小众艺术刊物上,我还以为从来没人见过那篇文章。
走回民宿之后,我将提灯还给了前台,小姑娘笑了笑,在纸上写:“上楼关好窗户,今晚有暴雨。”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气象播报,果然显示凌晨开始,将有雷暴天气。
回到房间,骤然发现外面已经开始刮风,窗户似要被震垮。我检查了一会儿门窗,感觉十分疲惫,脱了衣服,戴上耳塞,睡着了。梦中,我束到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地、四周黑黢黢的、很难獭认周围究竟有什么。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儿微光,我循着那微光奔跑、但脚下却生出了刺,每走一步都锥心的疼。我走了一会儿,累得体力不支,只能坐下来。忽然,地动山摇,大地中央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条无名巨缝。我站在那缝隙边,试图窥探其中有何物,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看见。我站起来,试图跨过裂缝,走向另一端,继续寻找那微光发出之所,但不知怎么的,心理上像是过不去那个坎一样,怎么也不愿再迈出一步了。我回头看,后方是无尽的黑暗,若是退回去,必然要被吞噬。我勉力站起来,想再试试,看到在裂缝的尽头,一个驼着背的黑衣老奶奶正手持着巨大的针在缝补那个裂开的巨缝。她看起来瘦、弱小,腰也不直,但她将针扎进大地的肚子里,把那道伤口慢慢地缝了起来。我缓缓走过去,想看一眼那老奶奶的真容,而这时,一道巨大的闪电将我震醒。我揉了揉眼,看看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有如末日一般。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我竟已经睡了十五个钟头。
透过房间窗户,我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混乱,茶田上白色的大地之灯消失不见了。我用手机摄下图片,放大了看,发现大地之灯中原来藏有的三棵大树已经被劈断。我连忙穿好衣服,拿上雨伞,冲到了翟静的工作室中。才到门口,我便发现那儿一片狼藉-水已经灌人了地下室中,里面的东西有一半已经泡坏。正中间,那雕塑上面不知何时染上了红色的颜料,仿若眼睛里流出的血泪。翟静艰难地将那个少年雕塑搬出来,我问她还需要帮忙吗?她摇摇头说,没事。翟静告诉我,她之前花了很久做密封工作,已经考虑了雨水问题,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地方破了一个洞,水从里面灌了进去。
这一切让我感到十分泄气,原来破坏仅仅只用一个夜晚就可以完成,而之前的辛苦劳作仿佛从未存在。我问翟静是否知道大地之灯被毁的事情,她点点头说,早就知道了。翟静告诉我,她正想去那儿看看情况。
走了半个钟头,终于到了大地之灯所在的地方,白色的塑料棚布已经烂在地上,污水纵流,大树露出被劈开的横截面,像受伤的动脉,只有几个钢筋架还坚固的插在那儿。翟静扶春架子,四处检查了一会儿。告诉我。大概率是修不好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尹鹏拍下的那幅摄影图。想必,在大地之灯装置被毁后,他的那幅图会有更多的人慕名合影。
“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翟静的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她自己,又或者安抚我的情绪。她蹲下来,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抓起一只瓶子形状的竹篓说,她有了新的灵感。我接过那竹篓看起来,想起小时候奶奶用来洗菜用的簸箕。翟静跟我解释道,这是当地人用来洗土豆用的一种工具,只是现在用得少了。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吗?“我以为这是某位村民扔出来的垃圾。
翟静将竹篓交到我手里,又到处探寻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根竹篙。她从周围取材,用碎布条、杂草将竹篓与竹篙绑到了一起,很快,一只奇怪的竹篓灯便编好了。“会亮吗?”我问。“会亮。”翟静肯定地回答着我。
翟静扶着我的肩膀,指着前方的一条小路,告诉我,建好后,会有七盏灯,北斗七星一样排布在大地上,每一个都是由废弃的竹篓与竹竿编制而成的。我望着远处,天气低沉,阴云密布,似又有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翟静距离我很近,手心有一股劳作过的温暖气息。我看着她,想起过去那些陈列在展馆内的冰冷雕塑、坠至不明之地的飞机、相片中垂泪的女人、缝补大地的黑衣老妪…·这一切在顷刻之间化为碎片,裂在大地上,最终散落成一道又一道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