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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第2页)

井梅到骨科医院,到了病房,看到赵文华,她用恶狠狠的目光射着井梅。井梅没去碰她的目光,说,现在吃饭了。赵文华厉声说,咋这么长时间?要饿死我吗?还是老陈挽留你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偷腥的主儿。井梅说,雪大,车少,我这还是拼车,在骨科医院前面两站地下车的,走过来。当然,井梅和赵文华说这些是没用的。赵文华怔怔地说,我…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给她换纸尿裤,又是给她擦洗,换上新的纸尿裤,给她掖好被子,才开始喂她吃饭。那股子腥味儿又出现了,混合着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儿。井梅突然很喜欢那股子腥味儿,吸了吸,要吸进骨头里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儿,让她忍受的。腥味儿,在心里面欢悦着,手舞足蹈了。赵文华吃饭的时候,说,你还没叫我“厂长夫人”呢?井梅连忙赔着笑说,厂长夫人,请用膳。赵文华笑了。

赵文华说、朋友圈发出去,都是问候的,一个人也没来。井梅说,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车也不好坐。再等等。说不定,中午的时候,就都来了、把鲜花和水果塞满整个病房都说不定。赵文华说以前还真是那样……她仿佛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井梅喂她吃饭,她的目光还盯着病房门口。她的食欲特别好,没有挑三拣四,吃完后、井梅给她擦了擦,去洗饭盒,顺便拎着暖壶。在水房的复数们,是喧闹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传来。哪哪个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个病房出了医疗事故,病人家属把尸体停在医生办公室了。井梅听着,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么都没听到。井梅刷着饭盒,看到对面病房,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张望着什么,看上去很像她父亲。她听到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体育馆塌了,砸死了三个人。这雪,咋这么重呢?井梅洗完饭盒,去打了壶热水,回到病房。赵文华还目光闪烁地盯着病房门口。

医生来查房了,赵文华望着医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赵文华说,这要是以前,我应该住在高干病房里的,现在…·她叹了口气。你们医院院长都要亲自来查房的。年轻的医生安慰着说,没事儿的,你这养几个月就好了。你说的那个院长退休了。年轻医生说完,就去了别的病床。赵文华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轻医生的背影,鼻子里哼了声,整个显出被冷落的伤感来。井梅想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拿出手机给丁文森发信息,问,你们吃了吗?纸尿裤可能不够了,我买的纸尿裤到时候会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说,好。

这时候,井梅看到赵文华眼泪汪汪的。她拿了纸巾递给赵文华。赵文华抓着井梅的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说什么,手被赵文华紧紧地抓着,都抓疼了。

赵文华的一滴眼泪掉在白被单上,洇开,她才松开井梅的手,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说,中午给我带换洗衣服,还有我的化妆用品。口红拿迪奥烈焰蓝金丝绒999,还有香奈儿可可小妞浓香的香水。。井梅说,我拿张纸,您给我写下来,我可记不住。她从包里拿出来纸笔,让赵文华写下来。赵文华看了看她,潦草地写着字母。井梅说,看不懂啊!阿姨!赵文华说,这个口红,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井梅点了点头说,从没看过,所以阿姨不要见怪。赵文华轻蔑地看了看井梅,没说什么。井梅把纸片小心地收起来。赵文华说,我现在是不是没法看了,这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说,没那么邪乎,你看我就没怎么用过化妆品,这脸…赵文华撇了撇嘴。赵文华说,睡衣。还有床单,我不用这医院的床单,说不定什么人都睡过的,说不定死过多少人呢。你把我家里的床单给我拿来。井梅答应着,又拿出纸片记下来。老陈爱吃红烧肉,你中午给做。井梅答应着,说,那你中午吃什么?赵文华说,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说,如果菜场有卖茭白的,我就给你炒。赵文华说,你做的菜,盐大。少放盐。井梅说,嗯。赵文华说,要不你去小区东门的喜迎春饭店,给我打包一盘也行。红烧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饭就行。井梅说,米饭也打包得了,还省时间。赵文华说,饭店的米不好,都是陈米。井梅说,好,那我做。赵文华的目光不时瞟着病房门口。

这时候,进来一个两手拎着两袋香蕉苹果的年轻人。赵文华眼睛一亮,没想到年轻人朝着对面的病床走去。赵文华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回到她的眼睛里。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边。骨科医院里的树上都是雪,树枝都压弯了,随时都可能折断,发出“咔咔”的声音。一些保洁工人,在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坟。一个母亲领着女儿,在忙碌的清雪大军外围,堆了-个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边,举着“v”的手势,母亲拿出手机,给她和雪人拍照。说是雪人,因条件不允许,没鼻子,没眼睛,也没帽子,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雪团叠摞在一起,圆滚滚的,让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母女拍完照,进了医院。很快,那个所谓的雪人,就被保洁工人们铲掉了,扔到手推车里。作为单数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子小时候,她和儿子也堆过雪人。

井梅想刷会手机,刚打开视频号,赵文华喊她,井梅,你过来。井梅过来,问,阿姨什么事儿?赵文华说,去买点儿香蕉和苹果,要进口的。井梅答应着。

井梅买水果回来,看到病床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她在和赵文华说话。看老太太的样子,也是刚进来,帽子都没摘。赵文华看见井梅回来,连忙说,去把苹果洗了,给姚芬芳吃一个。她从床边把一个苹果扔到地上,说,这破苹果,给狗都不吃。叫姚芬芳的老太太,又弯腰从地上把苹果捡起来,放进棉袄兜里,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咋还这样?我也是有尊严的。我能来看你,是念我们的旧情。赵文华说,我和你可没什么旧情。姚芬芳说,不想和你吵,都这个岁数,无意义,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一眼少一眼。井梅洗了苹果回来。赵文华递给姚芬芳一个说,尝尝这个。你那个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不会是在坟地里偷的供品吧?赵文华拿根香蕉,让井梅扒开,再递给她。她说,小井啊!你又忘了叫“厂长夫人”了。井梅连忙叫了一句“厂长夫人”。赵文华说,没有水果刀,不削皮,这苹果我没法吃。姚芬芳总让井梅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想起来了,是在菜场偷人家排骨的那个老太太。井梅没说,但姚芬芳也认出了井梅,说,谢谢你。井梅没吭声。赵文华小口咬着香蕉,说,你们认识吗?井梅看了眼姚芬芳,连忙说,在菜场见过。她再没说下去。姚芬芳说,是,在菜场,见过。赵文华说,买个水果刀吧。井梅说,中午回去的时候,拿一把。赵文华说,是,家里的那把好,还是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赵文华香蕉吃了一半,就递给了井梅,说,你吃吧。井梅接过来,没吃。只见姚芬芳连忙接过去,说,我尝尝。她大口地吃起来。气氛变得沉闷了。只见姚芬芳大口咀嚼着香蕉,两个腮帮鼓鼓的。赵文华说,你慢点儿吃,别噎死。这句话,透着恶毒了,让井梅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见旁边的病人出去拍片子了,就倚靠在那空床上。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后来去了哪儿?姚芬芳说,我们那个车间分流,我被分配到拖拉机厂,后来,黄了。赵文华说,你家那位呢?我记得也是你在拖拉机厂认识的吧。姚芬芳说,是。没想到短命啊!没到五十,就走了。赵文华说,哦。你咋不找我?姚芬芳说,我不想找你。赵文华说,我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家老陈,可能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姚芬芳说,你个小骚货,命好,会勾搭人,一下子,就勾上了副厂长。赵文华说,咋能是勾搭呢?是爱。你懂不懂?姚芬芳说,屁。井梅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姚芬芳说,那时候,都在车间,就你喜欢把工作服改小了,紧紧地绷着你的奶子和屁股,那样子,连女人看了都觉得骚,何况男人了。那次,副厂长下来检查,我们都站在一排,就你突然摔倒了,跪在地上,撅着你的腚,那副厂长看到了,眼睛一亮。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家老陈。那眼神,我现在都没忘,在你屁股上停留着,像只苍蝇似的,从你紧绷的屁股上滑下去,又爬上来。你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的?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到半个月,你就被调到厂工会去了,是不是?要不是检查那天,你撅了一下腚,副厂长会注意你吗?这近万人的厂子,咋就你出奇吗?是你的腚改变了你的命运。赵文华说,芬芳啊!这就是今天来看我的目的吗?是想找回你的心理平衡吗?姚芬芳说,文华、你小气了。这一点儿不像是厂长夫人。我是看到你发的朋友圈,觉得我们姐妹一场,也都老了,我才来看你的。生命无常啊!这些年、我经历的太多了。赵文华说,你这是在诅咒我吗?姚芬芳说,文华,该活明白了,也该醒醒啦!放下,你会活得轻松很多。你看看这朵花,虽然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装在矿泉水瓶里,也就活几天,总会败的。赵文华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走。

这时候,井梅才看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矿泉水瓶里插着一朵玫瑰花,有些萎蔫,但在水里还能活几天。

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就咒败我吧。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看我。这都一上午了,就你来看我。要是往年,这病房里人都乌泱乌泱的了。

此刻作为单数的姚芬芳,让井梅想抱抱她,但她没有,看着姚芬芳那一脸的皱纹,又看了看赵文华白嫩的脸,井梅心里面感伤了下。这时候,姚芬芳把黑色毛线帽摘下来,看上去是热了。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姚芬芳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赵文华告诉井梅,说,你把苹果和香蕉给她拿着,香蕉给我剩一根就行。姚芬芳说,我不要。赵文华说,拿着吧。好好活着。姚芬芳说,反正不会找死。

井梅送姚芬芳出了病房,把水果递给姚芬芳。她接过去,说,那天,谢谢你。井梅上前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眼望着姚芬芳从走廊里消失。井梅竟然眼泪汪汪的了。井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回病房。赵文华躺在那里闭着

眼睛,听到井梅回来,又睁开眼睛,说,这个姚芬芳啊!真是老了,我记得她可能比我还小两岁,我们当年都是车间里的女工··人啊!咋说呢?倒是她说得对,人总是要败的,再好的花,都会败。可……我心不甘啊!井梅,你能懂吗?井梅说,不太懂。赵文华说,时间啊!命啊!这时候的赵文华仿佛回到了单数,让井梅同情起来。井梅说,不要去想,一天天活着就是啦!想多了,都是烦恼。赵文华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来。赵文华问,你爸怎么样了?井梅说,就算是保住命了,但需要人照顾。现在,我前夫在那边呢。赵文华说,你离婚啦?井梅说,嗯。赵文华问,为什么呢?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就离了。赵文华说,女人啊,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哪怕是睡觉取暖。井梅没吭声。

井梅看了看时间,十点多。她说,我得回去做饭了,你睡一会儿。我做好饭,服侍陈叔吃了,我就回来。赵文华说,我的茭白炒肉。井梅说,记下了,都写在纸上了。

外面虽然阳光普照的,但井梅还是觉得冷。她看了看时间回父亲那里把羽绒服穿上。如果自己病倒了……被清理过的路面,看上去更滑了,她小心翼翼的,但还是看到有人摔倒了,又爬起来。路过一家银行的时候,她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那张老陈给她的卡里,还真是十万块钱。

从银行出来,井梅的心情复杂了。

路过老道口的时候,要来火车,复数们都等在那里。井梅也在其中,她手心里攥着那个卡,都出汗了,她把卡放回到包里。火车开过来了,鸣叫着,笛声刺耳。井梅望着满载矿石的黑色车厢,她在心里数了数,二十三节。火车过去后,栏杆抬起来,复数们潮水般涌过去。井梅紧跟其后。

人的复数,车辆的复数,纷纷移动着通过。井梅给丁文森发信说,东家老太太想吃茭白炒肉,给你和我爸也要一份吧。

丁文森说,纸尿裤收到了。至于吃什么?你就不用操心啦,我不会亏待我前老丈人的。

丁文森正在走廊里和井梅说着话,突然走廊里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砸在玻璃上,把走廊窗户砸出来一个大窟窿,玻璃碎了一地,把丁文森吓了一跳。他连忙跳开,望着轮椅上的老头,笑了笑,骂道,杂种操的,都他妈的该枪毙了你们!

丁文森离开老人一段距离,发现井梅再没说话,他也就没说,目光看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头。他还在朝着那个被他砸出来的大窟窿谩骂着,字眼极其恶毒。丁文森摇了摇头,心想,他妈的,让人以为这是待在精神病院里似的。老头骂着骂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这让丁文森心里咯噔一下,只见过来一个年轻男人把老头推走了。那窗户上,被老头砸出来的大窟窿,呼呼漏风。风发出的尖叫声,是那么刺耳,在走廊里四处疯跑,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屎尿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特殊味儿,医生身上的味儿,护士脸上的甜丝丝的化妆品味儿,厕所里的味儿,还把走廊里的垃圾箱也翻了翻,带着水果的腐酸味儿和剩菜剩饭的馊味儿………从丁文森的身边经过,呼啸着,又从那个窟窿里跑掉了。丁文森吓坏了,站在原地没动地方。要不是瑶琴路过,喊他,丁文森,你干什么?丁文森才回过神来。瑶琴说,咋啦?丁文森,想你家井梅了吗?你家井梅是个好女人,一定是你偷腥了吧?丁文森说,我才没呢。你这可是冤枉我。瑶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有不偷腥的,连生病了的男人都。丁文森说,咋?你被偷腥啦?我对偷腥不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吃你个豆腐。瑶琴说,去你的。丁文森说,你长期在这医院里护理,就不怕你家那个吃野食

复数

49

儿吗?瑶琴说,他敢,我给他打骨折。

丁文森看到小火柴发来私信说,夜先生,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丁文森说,你去仓库了吗?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吗?我前老丈人在二院住院,我歇年假,在照顾我老丈人。你一定是不听我话,昨晚去了仓库吧?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我没去。就是想你了,夜先生。丁文森说,你住的暖气管道里,是不是冷?要不,你去我家吧?小火柴说,不冷,都热,要脱衣服睡觉。丁文森说,别感冒了。小火柴说,天养活,我就没生过病。丁文森说,那也要小心了。小火柴说,前几天来了个流浪汉,要占我的窝,被我打跑了。丁文森说,别和人打架。小火柴说,他要占我睡觉的地方,那可不行。丁文森说,我是怕你被人打了。小火柴说,放心吧,夜先生。我在我住的地方旁边,堆了个雪人,像夜先生。丁文森说,河面上冻冰了吧?你别上去玩儿,别掉河里去·小火柴说,是冻冰了,晚上可以听到河面咔咔的冰裂声,老吓人了。我看有人在冰面上玩儿,真是胆大,我不敢,我胆小。丁文森说,那就对了。不和你说了,我不在,不要到仓库那边去。如果你没钱了,我给你一百块。丁文森给小火柴转过去一百块钱。小火柴说,我还有。

小火柴很多字不会打,都是语音,丁文森再翻译过来。也不影响交流。丁文森不太喜欢听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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