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在厕所门口,贴地观察,不放过任何死角。这是高阿姨教的,打开所有门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许能发现意外的镜面。果然,吧台底下,一扇储物柜亮白的漆面柜门上,小刘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忙叫来妻子,阐述关于浊气和镜子的风水理论,颠三倒四,兴致昂扬。这回妻子笑了,我最多是鼻子坏了,你是脑子坏了?
小刘也笑了。就地翻个个儿,把自己当马戏团小丑,滚到门后工具箱边,找出电工绝缘胶带,钻到吧台底下,把那扇漆面柜门糊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看着妻子,半带祈求,咱不折腾了,歇两天看看效果怎么样。妻子点点头,若有所思,问他,可是已经产生的浊气怎么办?
小刘一拍巴掌,说不怕。从厕所门往阳台来回走两趟,量出距离。然后下单了两样东西:一是长达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导风管,二是大排档烤串用的大号工业排风扇。
定向排浊气的计划逻辑清晰,工程浩大,给了妻子一线希望。两人将房门打开,确保通风,电扇放在厕所门口,开到最大,厕所的浊气被抽进风扇,随强风吹出,进人接在前面的导风管里。导风管鼓起来,浩浩荡荡,如电视上的五老特效巨蟒,妻子扶着中间,小刘控制出口。浊气全都排到了阳台的窗外。
风扇动静大,招来朱大爷。朱大爷倒不多问,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夸小刘脑子好使,可以自制新风系统;然后说,刘儿,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给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两天,浊气排出不少,可抽出来的更多。新风系统破坏了房子里的气流平衡态,电扇一停,怪味儿非但不减,还混入厕所下水道返味,层层叠叠,前调怪诞,中调刺鼻,后调复杂难辨。
小刘一慌,摘了导风管乱吹一气,次卧也沦陷大半。不只塑料布,连大排风扇小刘都丢给了朱大爷。
那天之后,妻子也不再对怪味儿的定义那么确定了,而小刘的嗅觉越来越敏锐。遇见特定气味,鼻子还会打喷嚏。在老公园散步,他闻到了自然的复杂气息:湖水冰凉凉的腥臭、腐叶温热的肥料味儿…他似乎能闻出哪里藏着动物的尸体,哪棵树上有熟透的果实。
如一根沉默的秒针,小刘绕湖一遍遍走,在气味儿里裸泳,觉察出深浅、温凉、清浊,分层次,成团块。丝丝缕缕,如乱麻交缠。即便如此,对于怪味儿,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与妻子达成共识。也许怪味儿会随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只有妻子有能力跟踪其变化。
想着想着,小刘不想再想。干脆眼一闭,手一狠,抛下经济计算与道德负担,开始主动大批丢自己的东西。钝刀拉肉,反复折磨,错杀三千,倒觉得心里畅快。
年假最后一天,妻子决定丢掉最舍不得的两袋衣服和一只伴随两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将重度污染的衣服理成两大堆,按照新旧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装,胶带束口。一些最喜欢的,舍不得放进去,叠得整整齐齐,单独装人透明塑胶袋里,或密封后挂起来,等待奇迹,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行李箱已经很旧,旧到像纪念品,可最终也除不净怪味儿。况且,所有物品里,此类密闭容器传染性最强、最危险。
晚上再扔吧,走远点儿扔,妻子说,不想看见别人翻。
小刘说,嗯,不急。
他知道,只要能想到任何一种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会扔掉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经过南门,看见之前丢的一袋东西正被人翻,一条秋裤粘着雪糕纸,耷拉在垃圾桶口,绿头苍蝇嗡嗡叫。地上是一条裙子,有人拿起来在身上比--简直命案现场一般的画面。
小刘心尖上给掐了一下,不忍回想,点上烟,气势汹汹地抽起来--怪味儿蔓延以来,妻子默许了他可以在屋里抽烟,且不用开油烟机。
妻子要求扔掉一只旧皮革相册。里面是小刘多年来攒的票据和明信片,都是无用的东西,时间一久,却更觉得珍贵。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驳,是有味儿,但I旧东西就是会有味儿。
旧东西的味儿是有,但上面还夹杂着那种味儿,妻子说。谁阐释了气味儿,谁就掌握了强权。小刘认输,与妻子协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让小刘戴上。
小刘干脆连口罩也戴上,像法医上解剖台。
票据就是历史,判定也是回忆,有些记得起,有些记不起,有沉默,也有惊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画面某句话。
妻子拈起一张火车票,盯着看,说,什么时候去过这儿,你?妻子将鼻子凑近,闻一闻,递给小刘,拿眼瞅着他。
小刘接过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临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后通知。他突发奇想,没改行程,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悄悄买一张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凌晨出门,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关掉手机,逛寺庙,看佛像,晚上干脆在寺里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你信吗?交代完,他问妻子,心里已经做好拆招的准备。
我信呀,妻子说,语气平静,就像那面镜子。现在,镜子就站在角落里,已确认不会沾染怪味儿,被解除隔离摘下了防尘罩。小刘偏偏头,看向镜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见镜中的吧台,杯子和摆设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徒具形式,像旧址遗迹。
嗯,小刘郑重地回应。
他看见行李箱拉杆上系着一只茶色帆布袋,知道里面装着妻子的踢踏舞鞋,红白相间,复古款。为了这双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泪,想剪破再丢,最终下不去手。
看见这鞋,想起你跳舞,他说。妻子不言语,起身去了卧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卧室,一声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刘伸手接,妻子绕开他。他追在妻子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