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消息,也发语音:没睡觉呢,注意身体啊,少熬夜。这样,我记一下型号,以后你们回来,我再买个一样的给你换回去,私人物品嘛,各有各的习惯。
老张没再回消息。小刘胡乱吃了早餐,躺在床上听一会儿窗外鸟叫,昏昏欲睡。老张终于回复,文字消息:再说。他立马回了个表情。然后给妻子回消息:旧的直接扔了,咱们自己用的东西,还是得用习惯的,大不了回头给老张买个新的换回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小刘从床上打了个挺儿,坐起来,出了会儿神,掀开床单和褥子,手掌轻贴床垫表面,自下往上摸过去,摸到隐隐约约一个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垫送到。拆装完毕小刘请师傅帮忙把I旧的抬下楼。下到一楼,正对楼梯的那户门响,开了道缝,捡破烂的瘦老头探出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儿”。小刘呵呵笑喊朱大爷。
小刘失业,这些天专职在家收拾东西,为合理布局,又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丢腾空的纸箱,总在垃圾桶附近遇见老头,正式认识了。老头就住在小刘楼下,刚满七十岁,他让小刘叫自己老朱,小刘不好意思,叫大爷。
嚯,年轻人什么都扔。朱大爷俯下身从床垫和楼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帮小刘打开单元门,问,这床垫可以卖吧?他就像这个单元的保安,会及时在你往外丢东西时出现,要出单元门,得先通过他的审核。这几天小刘的纸箱,无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楼梯间。楼梯间堆满了,朱大爷就往外运。
楼下有一排车位,其中有一个属于朱大谷,停着辆二十世纪的红色老桑塔纳,轮胎在地上扎了根,车轮也没放个挡板,布满了狗尿印子。车里满当当,全是朱大爷从废品中精选出的物件。车座、方向盘被埋得看不见。每回经过,小刘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绒公仔、迷你台灯、进口糖果铁盒、军用书包、牛皮纸档案盒、LEd小手电等。
小刘和两个师傅抬着床垫经过老桑塔纳。他又忍不住看,后车窗上扁扁挤着一张毛绒玩具熊的大脸,一只眼瞎着,剩下一只斜眼,盯着外面。昨天早上,这个位置还是一张塑料折叠小餐桌。这里是个中转基地,小刘心说。
这狗熊!紫色?安装师傅说,趁机提一口气。
草莓熊,这不是狗熊,朱大爷认真纠正道,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总动员》,知道吧?
小刘说,您真是个老顽童呢。
朱大爷确实是老顽童,捡垃圾不为别的,只为玩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人上年纪,要有事儿做,否则会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闲死的。
刘儿,你怎么不上班?
小刘不好意思,说,我是编剧。
嚯,那得好好体验生活,朱大爷说,两位小师傅,多走两步吧,帮抬到南门。
据小刘过去一周对生活的体验,该小区老人儿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类:第一类是社区公告栏上的,姓名、年龄写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单里,不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活过来的,年纪至少八十岁,最年长者已经过百。第二类是游击收废品的,推自行车或骑小三轮出没,东门进西门出,不久留,多趁夜潜入人小区。因为他们要避开第三类--打阵地战收废品的,朱大爷是此类典型,不但住在小区,而且房子也属于自己。第四类老人,主业是带小孩,或遛狗,这股势力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又爱扎堆成群;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稳定,平时会丢一些废品出来,但一时兴起也会捡几只瓶子回去,防不胜防。
朱大爷的阵地,是小区南门快递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长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费提供快递拆包工具。顺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小孩丢下的瓶子、罐子都归他。这就比小区北门的高阿姨和西门的矮阿姨有天然优势。
有时,一高一矮两阿姨会碰头,坐在不远处聊天,盯着快递站排队的人,虎视眈眈。有时,朱大爷也会出现在同一条长椅上,与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爷不搭话,只微笑。这种时候,他又不像老顽童了,像老绅士,不但西装永远整洁,三轮车也捯饬得别致,车把上插着纸风车,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芭蕉扇。
不守阵地时,朱大爷会就地打开小马扎,坐下跷起二郎腿,小刘经过,忍不住掏出烟让他。朱大爷摇头,摆手,坚决不接,指着下嘴唇上黑青的一点疤,说,年轻时学人装腔作势,抽洋烟,叼着烟瞌睡,燎个大疱,从此不碰。
床垫抬到了南门。小刘点头哈腰,说师傅辛苦。对方大汗淋漓,开口要搬运费。小刘犹豫,对方骂骂咧咧起来。
朱大爷一抖长寿眉,眯起眼睛,对师傅说,这样,我们不想扔了,麻烦您二位再给搬回楼上,搬完我给搬运费。师傅气得哇哇叫。
小刘掏手机,想息事宁人,朱大爷拦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开西装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师傅到跟前,慢条斯理说几句,听也听不清。师傅又要发作,朱大爷伸手进西装内兜,摸出一盒软中华,抖两支到师傅眼前,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师傅熄火,接过烟,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刘问,您不是不抽烟?
朱大爷说,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烟。您跟他说什么?小刘好奇。
朱大爷摆手,摇头,嘿,不值一提。
床垫叽叽哇哇躺在小三轮上,朱大谷死命蹬车,身体弓伏在车把上。小刘扶着车把,小步跟着,和朱大爷一起掌着舵,把床垫送到小区外的丁字路口。那儿的大槐树底下,停有一辆白色大厢货,手写四个红漆大字:高价回收。小刘那时想不到,这个流动废品站,他将频频光临。
废品站老板是个小伙子,敲敲打打检查床垫,爽快答应了朱大爷报的价儿。朱大亮码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声悦耳,绕树三匝。
手机呢,刘儿?朱大爷说,微信还是支付宝?咱俩四六。
啊?小刘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不是您,我就让师傅随便搁垃圾桶那儿了。朱大爷笑,搁垃圾桶那儿,不还是我的?这样,算你搬运费,提两成。
四六、两成,小刘当然都不收。这便成了一个因。次日,小刘丢一袋旧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钩着的钥匙掉进了垃圾桶。他一时呆掉,鼓了三次勇气,也没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钻。朱大爷及时出现,三翻两掏,取出了钥匙。这是一个果。有这层因果,小刘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单元门,主动做好分类,搁在一楼楼梯间,要么直接送到南门,由朱大爷亲自挑选。偶尔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刘就埋头快走,装聋作哑,声东击西,随便丢下一些劣质废品,把好的悄悄留给朱大爷。
也许真的是在体验生活了。早起,浇花,买菜,做饭,吸尘,整理,丢垃圾,遛弯儿,看人下棋,喂流浪猫,甚至赏花听鸟。小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穿过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园,他跟着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绕着公园人工湖转圈儿,看湖上鸭子游水。这一系列“真正”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是小刘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老了?他想。当然不是,他只是失业。于是将体验当主业,早晚勤快操练,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机估摸时间,菜价、肉价和新鲜烙饼出锅规律,以及流浪猫的聚点、社区工作人员构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类废品价值高低的基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