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舟拿着单子去一楼缴费处缴费,此时医院刚刚开门,才下楼梯就见到缴费窗口已经黑压压挤了一片人,好像在火车站月台准备上车,恨不得扒拉着窗口钻进去。
蒋舟从药房拿着药回到病房,王老师又吐了一回,这回好些,主要是干呕。蒋舟扶起她,继续喝药。王老师倒是很努力地一口一口喝,但蒋舟却犹疑起来,似乎他扶着自己母亲喝的,是一种有去无回的毒药。蒋舟道,其实,也未必需要全喝完,别勉强,当心又要恶心了。
王老师冷冷道,你没听医生说,中午之前不再上一次厕所没法查。说着,咕嘟咕嘟又喝了两口。
中午十二点王老师没上厕所,蒋舟给她按摩肚子,王老师也不说话,在一推一送间到了两点,蒋舟没吃饭,王老师也没上厕所。
王老师说,你去科室那边说一声,推迟到四点,如果没记错,四点半他们就下班了。你顺便买点吃的,肯定饿了。
蒋舟确实饿了,去科室改了时间后转到楼下如意馄饨打包了几个包子和牛奶,便上楼来。他边吃边上楼,转角就在走廊见到王老师,她套着那件据说会有好运气的红色羽绒服,沿着墙边快走,说是快走,并不准确,一时快点一时慢点,中间也停一停,但却很坚决,蒋舟看着她的背影,一度以为她要走远,不回头了。到了走廊尽头,她回头了,蒋舟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去扶着她,两个人靠着,一起走,也不说话。蒋舟随着她时快时慢,像学生军训时,与身旁的伙伴那样保持脚步一致,这一切都关乎意志力和信任,就这么一直走。
做肠镜的时候,蒋舟要求进科室陪着自己的母亲,蒋老师说始终男女有别,自己可以完成的,打个麻药睡一觉就好了,让他不要担心。医生戴着口罩和他点头,似乎在确证这一观点,但医生口罩和眼睛背后的表情,他却看不真切,这一点让他有些在意。
他在外头等着,一摸口袋,才发现羽绒服里还有个包子,已经凉了。他也饿,便在外头饮水机接了点开水,对付着吃了一点,人稍微好受一些。他继续回到检查室门口,站着等,这时候他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挺冷,站着不动,人哆嗦。他想起上次这种冷天等人,还是前年小年夜,看守所所长姓胡,住在新北,蒋舟没见过,要了地址,的士到了地方,在门卫岗亭那儿打电话,打过去被按了两回。蒋舟在雪地里来回走了一会,再打过去,第三回接了,蒋舟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面啊啊半天,明白过来,说我们正好要出门,你在外头稍等。蒋舟往里走几步,寻一个不显眼的停车的地方,和他简单交代,对面听了就说知道了。
蒋舟把一箱子干货和两瓶酒搁在花坛瓷砖上,放了一会儿怕瓷砖也上冰,滑溜溜摔坏了,又挪了一两个地方,最后还是提在手里。
约莫五点多天气,周边都暗下来,雪也越下越大,他不时就左右换换手,怕东西上雪化了不上相。他也挪挪脚,左脚鞋底下车的时候踩进一个雪坑,进了水,此时冻得已经没了感觉。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大地上,越积越多,像盐罐打翻了,没有节制。路过的人也看他,他不作理会,他约略理解早先几年,为了儿女前途,冬夜摸上他们家门送礼的陌生人,他们肩膀上没有化的雪,如今也落在他身上。
路灯都亮起来,周遭小朋友的嬉笑声在雪中显得清亮干净,无忧无虑,而路灯亮起来的时刻,雪也愈加下的没有轮廓,被北风鼓动,满目冲撞,祭祖火盆里锡箔纸点燃得太快,漫天扬起来的白灰,约略也是这般的光景。不一时,他见到一家三口向他这边走来便也迎上去,男的挺精神,一身皮装,里头是个羊绒衫,自己一把伞。一对母子-把伞。
对面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小蒋是吧,高才生,书记有和我说起你。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蒋山左右手都不空。
蒋舟道,胡局您过年好呀,要来看看长辈的。蒋舟把箱子拎绳都归到左手,伸出冰冷的右手和他握手,他的手很软很厚,也很热。
一对母子不理他们,径直往停车的地方去。
我们边走边说,胡局笑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么大雪。说着帮蒋舟拍了拍身上的雪。
蒋舟跟着他走,也才刚到,知道您忙。
胡局边走边说,你爸的事情你放心,我们打过招呼,所里过年条件一年比一年好。
蒋舟道,放心的,家里规矩,要来看望长辈的。
没几步闲话就到他们停车的地方,母子上车,点了灯。胡局也停下来,说不好意思啊,正好要出门,意思我们明白,东西你拿回去。
蒋舟笑道,都是些自家人吃的东西,不上价,就是传统心意。您收了,不然我家门也进不了。
胡局又要推托,蒋舟凑近道,年三夜四,推来推去也不好看,真不过是一些小意思。
胡局又笑,就开了后备厢,放了东西。上车前拍拍蒋舟道,早些回去吧啊,和你母亲问好。
蒋舟连连称是,目送车发动,开远了。蒋舟在雪里愣了一会儿,回头便去坐公交车。
检查结果不大好,医生又安排了其他检查,照这个照那个,蒋舟一直重复着交单子交钱取单子做检查,拿单子、交钱、取单子、去药房这些步骤,他也愈加懂得和这样的环境相处的方式,吼过窗口业务员,几次要和插队的陌生人打起来。蒋舟心里很想找人打一架,但医院大厅保安挺多;也想过打保安,但保安挺多。后来专家会诊和他说了一大堆,他脑子嗡嗡的,几乎都听不进去,能听进去的也是自己不想听的。
回去了王老师问他怎么说,他也说不出来。问了一会儿,他就说,就还行吧。
王老师说,我也是医院工作人员,这个具体的情况也要知道一下,好配合治疗。
蒋舟想了想,就拣不太紧要的说了一番,末了加一句,就还行,问题不大。
王老师没说什么,晚上二人照例吃了订的食堂的营养餐,王老师还是细嚼慢咽吃了一会儿,蒋舟留意,王老师只有过去四分之一的饭量了。
晚饭后两个人在笔记本上找了部电影来看,喜剧片,没到最喜的部分王老师就乏了。蒋舟伺候她梳洗,便各自熄灯躺下,蒋舟自个儿睁着眼睡觉。
到了十二点左右,蒋舟有点迷糊了,却听见了小孩子吸鼻子的声音,拖着尖利的尾音,尾音不一会儿也小了。蒋舟微微起身望过去,见病床上已经瘦成一把的王老师,裹着被子微微颤抖。
蒋舟心里有点恼火,起身穿鞋,故意把动静弄大。蒋老师听着也躺正了。
蒋舟道,怎么了,折腾了一天,不好好睡觉。蒋舟顺手开了壁灯。
王老师没有说话。
蒋舟坐在床边盘起腿,笑道,不会是想着立遗嘱越想越肉疼吧?
王老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是那种人吗?我还想着提醒你,我百年以后,你要记得去医务科领抚恤金,和工龄挂钩的,忘了就没了。
蒋舟道,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既然这样,你更应该积极配合治疗好好休息,早点出院,咱俩的积蓄也能剩多点。
王老师说,我自己也知道七七八八了,你不用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