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鑫确实在提篮桥监狱医院里待着。监狱办公室接待警员老周告诉两位侦查员,苏望鑫是被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作为病犯于一个月前送来的,患的是急性黄疸肝炎,属于中期,病情不算严重,但这种病有传染性,不便羁押在看守所,就将其送至提篮桥监狱,住进了隔离病房。这种毛病当时也没啥特效药,靠的就是“营养+休养”。监狱医院给苏望鑫开了病号饭,还允许他的亲友送些补品、营养品,三天前的化验显示,其身体各项指标已接近正常。
那么,苏望鑫是犯了啥事儿被关进第一看守所的呢?这个,监狱方面就不清楚了。根据规定,苏望鑫从上海市第一看守所移解提篮桥监狱之举属于“住院治病”,相当于寄押,作为寄押点的提篮桥监狱是无权了解其案情的。张伯仁、丁金刚商量片刻,决定暂缓跟苏望鑫接触,先向办案单位了解一下其案由再说。
那时候关押在第一看守所的人犯,多半是政保部门送来的。这就方便了,向市局政保处打听,也不必再开公函。他们把电话打到政保处办公室,接听电话的内勤姑娘小姬翻阅登记册,告知这个人犯被拘捕的原因是涉嫌参与“一贯道”阴谋暴动案,具体案情小姬不清楚,不过,小姬说那是特侦二科办的案子,签发拘捕证的是科长卢禄定,也就是政保处的卢副处长。
丁金刚感叹:“折腾一圈,原来最知根知底的是咱裴组长的老爸,咱们的顶头上司。”
往下,就是给专班卢主任打电话了。和刚才往市局政保处办公室打电话一样,老张自忖系留用旧警身份,不便出面打这个电话,还是丁金刚打更合适。老卢这类老资格政保干部,对于政策和规定的原则性、灵活性的掌握和运用都是颇有心得的,当下告诉他们,这是特侦二科侦破的最后一个案件--“9·07”案。北方潜逃来江南的几个“一贯道”骨干分子,勾结长三角地区的“一贯道”漏网残余,与台湾特务机关取得联系,受命策划组织反革命暴动。特侦二科获悉相关情报,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那个姓苏的老头儿,并非直接参与敌特活动,而是被人检举跟其中的“一贯道”分子系江湖旧友,向对方提供资金。据落网的“一贯道”分子交代,已经决定拉拢其人伙,利用其手艺维修武器、制作刀具。接受讯问时,苏望鑫承认曾给过暴动团伙成员一些钞票,但那是还债,有六年前的借据,还有证人。苏辩称他的确知道对方系“一贯道”分子,但并不知对方组织策划反革命暴动之事,更没有协助对方制作或维修武器。
调查下来,上述情况基本属实。其间特侦二科还收到军方转来的一位团级军官的信件,信件上盖了军方公章,证明苏老头儿在抗战前期曾掩护过我新四军赴沪开展情报工作的“第082小组”,使该小组三名情报员摆脱日伪特务的追捕,安全返回根据地。特侦二科解散前,是准备将苏取保候审的,这时他患上了急性肝病,就决定先给他把毛病治好。这个过程,在案件卷宗及呈送局领导的结案报告中都有记录。
严格来说,苏望鑫算不上无辜,他明知前来找他讨债的家伙是“一贯道”漏网分子,却没向公安局报告,还真的把钱还给对方了。不过,他的确与敌特策划的那桩未遂反革命暴动无涉,又有军方证明其在抗战期间帮助新四军情报人员脱险的表现,政府不会为难他,病好了就会释放。此刻六组侦查员找其协助调查,应该无妨。
张、丁二位心里有了底,遂请接待警员老周跟监狱医院联系外调提讯寄押病犯苏望鑫之事。老周当着侦查员的面请总机接通了医院的电话,哪知刚一通话,他的神情就紧张起来。张伯仁、丁金刚见状心里跟着一凛,不约而同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老周告诉他们,一刻钟前苏望鑫突然中风,目前正在抢救中。张伯仁和丁金刚对视一眼,丁金刚果断表态:“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
提篮桥监狱里有十多幢监房大楼,监狱就位于其中编号为8的那幢五层大楼里,称为“8号监”。因为有老周陪同,全上海戒备最为森严的这个特殊医院对侦查员一路绿灯,一行人畅通无阻来到了急诊室。一位穿着白大褂(衣领间露出警服)的大夫向侦查员介绍了情况--
苏望鑫得的是传染病,从看守所移押监狱医院后人住传染病区,他是政保处的未决人犯,住在一间由监房改成的单人病房里。大约一周前,他向例行查房的大夫说睡眠不好,头痛眩晕。大夫给他测量了血压,偏高。询问得知并无高血压病史,心脏也从来没有问题,考虑到他年老体弱,就组织了中西医会诊。那时的医学技术跟如今根本没法比,检测手段严重落后,最上乘的检查手段也就是x光片。拍了x光片后未见异常,对于西医来说就没辙了,于是中医出马。
监狱医院的中医是一个两年前刚从上海市卫生学校中医班毕业的年轻人,临床经验有限,又把一个解放后判刑入狱的执业内科中医解某从监房开出来给苏搭脉问诊,结论是:心衰。解郎中已经没有处方权了,就由监狱医院的年轻中医将其口述的方子记录下来,监狱医院有自己的中药房,不但可以按方配药,还给煎熬汤药或调制药丸、膏药供患者内服外用。苏望鑫服了几帖中药,说感觉好多了,但他嫌中药太苦,要求改服西药或者中成药,大夫从之。
当然,每天早中晚三次测血压、听心脏那是必须认真进行的。今天早上的测听结果均正常。早餐后,可以享受老年病犯放风待遇的苏望鑫照例在病房门前的走廊里溜达,还跟劳役犯(监狱里负责卫生活儿的犯人)聊了一会儿闲话,稍后,当天的《解放日报》到了,他作为本小组的第一个读者拿了一份回病房去看报了。一会儿,劳役犯去他的病房送开水,发现他斜倚在病房一角正哼哼,一问,说是头痛得厉害。
苏望鑫被送到急诊室,拍摄脑部x光片,诊断是脑出血,那就需要开刀了。监狱医院没有能做颅脑手术的外科医生,得向社会医院求助,请他们指派专业医生来监狱医院施行手术。等待期间,张伯仁、丁金刚赶到了,随即直奔手术室。
监狱医院当然是有一整套工作制度的,人已上了手术台,通常是不让与手术无关的人员进人的。但面对这两位来自市局"103专班”的侦查员,只好破例网开一面。
苏望鑫的状况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因为服用了降压药,血压骤升引起的脸色绯红正在褪去。他躺在手术台上,正小声跟一个中年护士说着什么,大意是请她向医生反映,“最好不要开刀,吃吃药算了”。见医生陪着两个也是穿白大褂的人人内(即张伯仁、丁金刚),立刻挣扎着想爬起来,被护士摁住,说你不能动,一动只怕就要出大问题。医生上前安抚,让他不要着急,公济医院外科凌主任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是上海滩有名的“脑外科一把刀”,开颅手术不知做过多少台了,肯定没问题。苏望鑫的目光盯着两个侦查员:“这是公安同志吧?是来找我问什么的吧?趁我没上手术台赶快问,万一手术失败,那就再也问不成了!”
张伯仁、丁金刚不得不佩服这老头儿的力,悄声问医生:“可以跟他说几句话吗?”
医生也低声回答:“说几句无妨,注意千万不可让他激动!”
这当儿,轮到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张伯仁出场了。“老苏,我们是市局侦查员,想找你打听个事,跟你的案件无关,是关于冶金技术方面的,你听说过有一种黑色匕首吗?”
听张伯仁说了说那种黑色匕首的形状,苏望鑫点头:“听说过,但没见过。你们可以去问问虬江机器厂的老铁,他应该知道。”
这时,公济医院的那位凌主任到了,两侦查员便离开了手术室。后来知道,凌主任对苏老头儿的病情作了综合评估后,说可以不做手术,进行中西医结合的保守治疗。这位专家果然靠谱,苏望鑫终于逃过一劫。不过,他也因此在提篮桥监狱多待了三个星期--上海市公安局出具的释放证送到提篮桥监狱,院方认为他病情还不稳定,生怕一激动出现反复,建议暂缓宣布。建国初期的法制建设还不完善,这种做法,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苏望鑫病情稳定后,在释放证送达单上签名,让他倒填日期时,他也没有任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