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禄定放下电话,返身回到会议桌前,向与会人员通报了上述情况。坐在裴云飞旁边的张伯仁侧目组长,没出声、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裴云飞看懂了他的口形、说的是“拿摩温”,即英文“numberone”的谐音,意为“头号”,沪上坊间又用来指工厂、作坊的工头儿。张伯仁的意思是,卢主任所说的两起大案中的第一桩,也就是徐汇区同裕坊的那桩盗劫命案,正是咱俩这对老少搭档的强项。如果领导把这活儿派给咱们,全组三人铆足劲儿尽快将该案破获,那“103专班”开门红的荣誉就是咱六组的了。
这半年里,裴云飞跟张伯仁几乎天天相处,熟知对方性格,此刻马上会意,正要举手请战,只听老爸开腔了:“第一组、第六组--你们两个组,一组去北站分局了解情况,六组去同裕坊,徐汇分局和新乐路派出所已经派员封锁现场,市局法医、刑技人员也出发了,你们抵达后接手一应调查,赶紧行动吧!”
裴云飞心里一阵激动。看来,老爸还是很了解他的。随即弹簧一般从座位上起身,与同时作出反应的一组组长忻宝贤异口同声:“是!”
往下,裴云飞的动作就没有行伍出身的忻宝贤利索了。他刚刚收拾好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忻宝贤已经一声大喝:“一组,全体都有--出发!”
待裴云飞和他的两名部属匆匆走出会议室,外面院子里已经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了。
第六组三名侦查员是开了一辆美制小吉普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先行赶到的法医和刑技人员已经开始勘查现场,裴云飞寻思此刻人内可能不妥,于是和张伯仁等人一起,分别向四邻八舍和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
凶杀案发生在这条弄堂的61号。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建筑,外面看与寻常江南人家的石库门无异、但里面只有两进六间平房,61号只住着每女两人、母亲名叫雷理娟,四十六岁,浦东人,毕业于护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办的护士学校,后在南市三泰码头多檬路公立上海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工作至今。
雷氏二十一岁结婚,丈夫廉梅生系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职员。婚后生有子女各一,儿子七岁时随父母去宁波老家乡下扫幕,突患急性脑膜炎。当时宁波的医疗条件比较落后,与上海之间的交通也颇成问题,遇到恶劣气候,海上交通受阻,陆地交通要从杭州绕道,途中还有一段路是不通汽车的。尽管廉梅生在沪上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也是鞭长莫及,儿子最终不治身亡。
这个男孩儿是廉氏家族的“五房一子”--廉梅生兄弟五个,却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儿子的死对于廉梅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多久,他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工部局卫生处将其送进公共租界的医院,还延香港的英国神经内科专家爱博逊教授专程赴沪主持会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廉梅生的病况有所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谁知回家不过三天,他竟然跳了黄浦江!
廉梅生死后,雷理娟与十岁的女儿廉梦妍相依为命过日子。廉梦妍考入位于镇江的江苏卫生学校,学的也是护理专业,1948年毕业回沪,到仁济医院做了外科护士。这是四年前的事。
廉梦妍长相酷似其母,也是一副美人坯子。早在上卫校期间,校内外就不乏追求者,寒暑假回沪,亲朋好友登门说媒不断、初中的男女同学也频频找各种借口约她出去玩,男生自是为了表达爱慕,女生则是为了自己的亲友撮合说项。廉梦妍不堪其扰,宁可提前结束假期返回镇江的学校。到沪上的仁济医院上班后,又多了一班同事追求者。随着去年春上一个奶油小生的闪亮登场,由其母雷理娟拍板,在国际饭店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订婚仪式,这场历时数年之久的“美女争夺战”才宣告结束。
奶油小生名叫雷道钧,其父雷理元系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廉梦妍的堂舅。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已经颁布、但对于表亲之间的婚姻并无禁止规定(直至1980年,才明文禁止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美女护士选择表兄作为配偶开无同题、亦不会有什么坊间议论。两个年轻人订婚后、来往比较热络。双方家长本就是亲戚,经常走动、1953年春节餐时商定了婚期、打算在5月4日给两个年轻人举行婚礼。
哪知、4月20日、准新娘却在复兴中路同裕坊61号的家中遇害。
医院护士要轮流值夜班。廉梦妍是4月18日的夜班,因为是连着白班一起上的,按照当时的规定,19日那天不算,第二天亦即20日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其母雷理娟则是19日晚上的夜班、白天在家。19日一早,她到附近的菜场买了春笋、蹄膀、豆制品,回家割下一块冬天腌制的猪腿,烹制了一锅女儿最喜欢吃的江南时令莱肴“腌笃鲜”(“笃”是上海方言,意为煮、炖,但汉字里没有相应的字,就以“笃”的读音来借代)。廉梦妍下班后,顺便到南京路买了些用来点缀洞房气氛的夜灯之类的小商品,于午前回家。进门闻到菜肴的香味,她夸张地做了两下深呼吸:“姆妈,你烧‘腌笃鲜’啦,太好了!一会儿我先吃一碗!”
话虽如此,稍后午餐时廉梦妍却没吃几口就放下饭碗回了自己房间。雷理娟并未在意,只道女儿夜班忙碌,累了,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廉梦妍这一觉睡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了。反正雷理娟傍晚出门上班时,女儿房间里还没动静。今天上午9时许她回到家,一眼看到院门虚掩,门锁旁边居然被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显然是遭贼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安危,来不及声张,匆匆来到女儿房间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雷理娟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女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半身盖着的被子已被掀开,露出粉红色的贴身棉毛衫,一把黑色尖刀端端地扎在当胸!
雷理娟有二十多年的护士工作经验,知道这个位置挨上一刀,断无生还之理,当下乱了方寸。转身跌跌撞撞奔到大门外:“来人啊!我家妍妍出事啦!”
街坊邻居听见喊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有的关心雷理娟,更多的人则涌人屋内去看个究竟--此举把现场彻底破坏了。
先行到达的法医与刑技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尸体被运往市局设在长宁区凯旋路的验尸所剖检。一小时后,法医打来传呼电话,告知初步验尸结果-
被害人死于他杀无疑,胸部那一刀是致仑伤,深及心肺。血液中未发现麻醉药物或酒精的成分。作案时间大约在剖检前五至六小时,也就是当天凌晨四五点钟。死者胃内的残留食物表明,她是在昨晚八九点钟吃的晚饭,主食是米饭,菜就是其母午前烹饪的“腌笃鲜”。
根据现场情况推测,凶手是在廉梦妍熟睡时悄然潜人的,一把掀开被子,姑娘被惊醒,懵懂间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当胸捅了-刀。廉梦妍并没有马上死亡,下意识做出挣扎的动作。凶手应该是个老手,一刀扎入,随即按住廉梦妍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廉梦妍失血过多,很快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整个作案过程,也就不过一两分钟的事。
凶手的脚印已经被涌人的多名邻居破坏,以当时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提取。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在其所有可能触及的物件上,包括那把黑色凶刀的刀柄,都未能发现指纹。凶手进入现场的途径显而易见,他用作案的那把黑色匕首在大门上挖了个洞,伸手人内打开司必灵锁。廉梦妍的卧室房门未装锁具,但里面是有金属插销的。不过,据雷理娟说,女儿平时没有上插销的习惯--家里就母女两个,完全没有必要:雷理娟自己卧室的门也是一向不上插销的。
凶手杀人后,从廉梦妍的坤包里翻出钥匙(坤包就挂在卧室门后),打开床头柜、五斗橱和写字台的抽斗翻找财物。事后清点,凶手拿走的除了一百二十余万元人民币(此系旧版人民币,与1955年发行的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下同),还有廉家祖传的一对南宋玉杯,那是雷理娟的亡夫留给女儿廉梦妍的嫁妆。
廉梦妍是有黄金项链、戒指、手表的,每命案天都戴,晚上睡觉前摘下塞到枕头下面。可能量白是因为慌乱,凶手没顾得上翻检,这些财物还志在。然后,凶手又闯人雷理娟的卧室,没找到没钥匙,遂从厨房取了菜刀,撬开上锁的橱柜,但并无收获--雷理娟每月领了薪水,留一部是分随身带着作为当月开支,其余都存进银行;是她也有数件黄金首饰,平日倒是不常佩戴,存工放在墙上挂着的那张已经有些年头的观音画像调的画轴里。画轴是空心的,两头的装饰可以旋开,藏些值钱的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