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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床上有人低声问道:“人带来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细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内。此时她才看清,那人身形苍老,竟是伏在床上的。这情形再熟悉不过了,九月间她自己就这么趴了十多天。这位老内官一定也是受了杖。

“这位是皇史宬管事郑太监。”

田知惠介绍得十分郑重,她忙敛衽欲拜。老内官却道:“琴内人不必行礼。内人到此,我不能起身迎候,实在抱歉。”

郑太监伏在床上,姿势虽不甚雅,却神色端然。琴太微入宫之后,各样内官也见过一些,端庄谨严的、随和世故的、朴陋直鲁的。这位老内官意态萧闲,言辞文雅,不似宫中之人,倒像是个寻常文士。她先时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鬓发皆白,面容不过四五十岁。

琴太微正胡乱寻思着,又听郑太监说:“鄙司虽大,人手一直不够,得用者更少。明年六月晒经之前,须得将全库目录整理出来。我因抱病,恐耽误了工期,请内人过来帮忙做点抄写工作——听说内人写得一手好字,鄙司何其有幸。”

琴太微忙谢过了,又听他说:“此间没有别的宫人,都是些内官。你不便和他们一处,暂且在我的后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宫人的衣裳。”

后院以夹道相接,仅开侧门,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将她安置下,道还有事,便先行离去,又嘱她安心在此,“别怕,我得空就来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窝丝糖,我可是记下了。”

房间极小。支了架子床,床帐洁净如新。余地只摆了一张旧漆桌子,桌上笔砚俱全,可读书写字。琴太微就着床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从安乐堂中捡回一条命之后,她在司礼监值房藏了一个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约藏不住了,又挪到此处来。只是这样东躲西藏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告诉她。深如潦海的宫禁之中,她终究要飘向何处,亦无人解答。

她坐立难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郑太监正捧了一卷书,见她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张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违的称谓,令琴太微悚然。她并不敢坐,狐疑地瞪着郑太监。郑太监笑了笑,支起身来坐好,认真地看着她:“我叫郑半山。在入宫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郑出云——你可曾听说过?”

她努力回想着,这名字似真听见过,但记忆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块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来。

“大约未听说过,”他的笑容依然温煦如春,“你是万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万安二十六年,就已离开杭州。”

“郑叔叔吗?”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在杭州,常听父亲提起某郑姓故友从京中寄来信函,直到父亲骤然去世才失去联络。她一直以为“郑叔叔”是父亲的同僚,没想到竟是一位内官。

“我与知惠他们这些孩子不同,并非自幼入宫。我是萧山人,年轻时读过书、中过举,不料撞上科场舞弊案,把功名全废了。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军门下效力。万安二十六年,我军与海寇一场血战,同袍捐躯无算,我亦身负重伤,便由令尊安排,入宫做了内侍。”他的声音不似内臣那样尖厉,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往事跌宕,语声波澜不惊,像是在讲别人的履历。

“令尊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兰之谊。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辈。只这皇宫大内,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门道。你在我这里待着,尽可安心,不会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满面泪水。半年以来,她从安乐仙乡跌入修罗道场,并无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压在心里一丝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伤痛羞辱,深陷刑狱的惊惧挣扎,病入膏肓的凄凉绝望,与亲族的分割离弃,与祖母的诀别不舍,与表兄的别离牵念,乃至从前父亲暴亡母亲离世,那些生死暌违的瞬间,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时间从丹田中涌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无顾忌地浸湿了眼前这位白发故人的衣袖。她毕竟忍不住。

“好了,好了……”

郑半山伸出枯枝似的手,轻拍了拍她抽搐的肩膀。

第二章鹤影03

冬至日举朝往圜丘祀天地。一入腊月,又要早早备下太庙与奉先殿两处的除夕祭祖。直殿监洒扫楼阁廊庑,神宫监排演韶乐侑舞,尚膳监与太常寺筹备节庆宴飨,内外俱忙成一团。唯有这皇史宬,始终是个清冷之地。虽说要编出书目来,此时离六月晒经还有半年之久,并不急在一时。琴太微说是负责誊写,不过只趁着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时做做工,其余时间便在空无一人的石楼中晃来晃去,把各种书籍册页翻出来观看。

皇史宬保存大量图书,防火便是第一桩要事,不仅房梁无木,黄铜作柜,连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风灯,蜡烛、纸灯笼、炭盆之类更是概不可入楼,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狱一般。那几个小内官多不愿在楼中待着,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晒太阳。琴太微自不与他们混在一处。她幼时听父亲说过,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仅存放累朝玉册、诏敕、实录等,并且汇集天下典籍文书图册,乃至收录一些民间见不到的秘藏,于是便起了入宝山不能空手归的念头。

历代的档案文献都收在黄铜打造的巨柜里,名曰金匮。先帝早年极其好文,曾命令司礼监经厂印刷累朝所传之典籍,又自民间搜求大量遗秘,汗牛充栋俱存于此间。后来先帝一心修道,讲幄尘封,这些书便长年无人顾问了。因失于检点,乃至凌乱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过皇史宬,发现库中藏书有蠹鱼之患,方责令司礼监委派博学内官清点书籍,编撰目录。但内官中纵有博学广识之人,亦不以编书为晋身发迹之道,更不愿远离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这种清寒衙门。所谓编书亦不过是磨着工夫吧。郑半山虽有心做点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贬谪此处,不知自己会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对查书这种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还要热忱。郑半山见她如此有兴致,便将楼中一间朝阳的小室拨给了她,供抄写书目使用。又寻了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一双羊皮皂靴命她终日穿着,以免受了楼中的寒气,再次生病。

这天琴太微东翻西拣,发现了万安三十五年的实录——那是先帝朝的最后一年,期间国事更迭频繁,禁中频出异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闺中小女子,也隐约听过一些流言。她抱了书册,坐在金匮上一页一页详读起来。然而看了半天,却发现当年的实录官胆子太小,并没记下什么要紧故事。正失落间,忽见郑半山飘至门口,连忙跳下来,反手将书卷抛回柜中。

郑半山只作不见,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今日风大,何不戴暖耳?”郑半山见她露着两鬓,皱眉道。

琴太微从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阶内官均可从尚衣监领得御寒暖耳一副。郑半山将今年新领的暖耳也送给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旧物。琴太微却不喜此物,只觉戴上这个益发像内官了。

除夕祭祖,须悬挂历代帝后之容像。这些画像平日里都保存在皇史宬的阁楼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监从阁中请出容像,一一检点清楚,送往神宫司备用。

郑半山并未叫旁人跟着,只带了琴太微同登阁楼。楼阁闭锁已久,空气凝滞,晦暗无光。揭开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绚烂的巨轴彩绘,皆是一样尺幅一样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线日光穿墙而入,轻尘如雪上下舞动,仿佛画像都活了起来,云黼霞黻,璎珞琳琅,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时历尽磨难,戎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刚刚坐稳,便兴起酷刑大狱,将当年从龙功臣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时海内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画工百般粉饰,一身杀伐暴戾之气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随父起兵的武将,颇有乃父之风,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体孱弱,面色苍白,登基两年即龙驭宾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贵文华的气象。下数诸帝俱是衣冠衮冕,面相庄严,观之无甚奇特。琴太微不禁问道:“这些容像,与真人相比究竟有几分相似呢?”

“还是很像的。”郑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来,画师中人才辈出,他们完全可以兼顾帝王的仪态隆重与神形肖似。”

谈论间已走到先帝画像之前。先帝名杨铎,谥宪庙,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励精图治,被目为一代中兴之主。不料四十岁上,忽感顽疾,缠绵病榻达五年之久,国事不得不交予皇后与太子处理。宪庙病愈之后,目力全坏,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换了一个人,从此不再视朝理政,却终年躲在西苑修道炼丹,乃至长居阳台山,与朝天宫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后涉政,外戚势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赐。

琴太微的父亲琴灵宪,正是在万安年间名扬天下的。她仔细瞧了瞧这位先帝的面容,并不是想象中枯瘦痨病的模样,因为面貌清癯,反而显得仙风道骨。

她正要品评,目光滑到左边的一轴画上,忽然呆住了。

画中人不过双十年华,亦着衮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冕仅九旒,较皇帝冠服稍减。

“那是庄敬太子。”郑半山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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