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羞红着脸,一时魂游天外,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景。
然后一双皮鞋出现在她面前,几乎要与她的鼻尖相对。皮鞋的主人蹲下,手稳稳地扶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捡起跳蛋,关掉开关,放进他自己的口袋。
抱歉。莫满的声音仍旧低沉嘶哑,里边却带上不容违抗,麻烦让一让。
前边堵着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通道,他的手有力地搂着低头看地的锦绣,一路走出餐厅。
等到锦绣坐回莫满的车上,并感激地冲莫满道谢时,莫满才沉下脸,手指抵住锦绣的绵软的唇,阻止她说话。
我该为此受到惩罚。莫满说,你也是。
锦绣心惊地发现莫满的眼睛被整片乌云所覆盖,脸上也不再挂有笑容,下撇的嘴角彰显着他糟糕的心情。假如锦绣不是个医生,她会认定莫满情绪多变,阴晴不定,然而她是,她便很容易发觉,莫满进入了郁期,如果说前两周的莫满时时刻刻都处在躁期堪称愉悦的状态里,抑或是略有混合,那么她不敢想象接下来的莫满会在另一种状态里呆多长时间。
能量总是守恒的,快乐与悲伤亦是如此,甚至于,悲伤将以双倍的份额掠夺曾有过的快乐感受。
(7)
这份难解的情绪同样困扰着锦绣,从莫满身上一直延续到她这里。无规律可循,也没有触发的诱因。
锦绣咬牙吞下莫满递给她的,越来越敷衍了事的食物与水分。
但即便在这种状况下,锦绣也无不感激,从莫满的外表来看,他显然将她照顾得比他自己要好太多。
莫满又一次,应该说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与锦绣面对面而坐,他只盯着锦绣,锦绣却不太敢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莫满。锦绣轻轻叫了一声他,这个男人抱腿坐在她对面,懒洋洋点头,意思是他听见了。
我想洗个澡。锦绣说,你能帮我洗澡吗?
莫满缓了一会儿才将锦绣嘴里的声音拼凑成句子,他想说好的,然而只张了张嘴,便觉得累,只将脑袋埋下,闭上眼,以此缓解疲累的心境。
莫满,你可以帮我。锦绣又说,语气里是逐渐加重的循循善诱,你先打开笼子,然后扶我去浴室,开花洒,先洗头,你看,我头发已经几天没洗了,会多用掉一点你的洗发水
她把一件事分解成无数个小的动作,然后缓缓说出口,对面的莫满终于抬头,望着锦绣,眼神里尽是挣扎。锦绣知道,他不是在挣扎该不该帮锦绣去洗澡,而是他在挣扎,要怎么才能迈出第一步,怎么才能做出第一个行动。
或许这很难理解,就好像每个周末你一觉睡到中午,躺在床上挣扎应该起床。有些人能够很迅速起床,另一些人则要一遍遍在脑海里重复起床的步骤,掀开被子,坐起身,下床,到洗手间,拿牙刷,挤上要高,刷牙,漱口
而莫满则是将这种大多数人偶发的步骤时时刻刻灌输在他的脑海里,不由他所控制,每次都需要分解一个个动作,去用理智控制他的躯体完成再简单不过的行为,他不想动,一点也不想。
锦绣了解,因此锦绣在等。
莫满,首先,打开笼子。锦绣笑笑说,这不难,钥匙就在笼子旁边。
我伸手拿钥匙也能打开笼子。锦绣又说,不过那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你帮我,好吗?莫满。
莫满眼神里终于松动一些,手指捏起钥匙,仿佛千斤重。
而后他打开笼子的门,假使现在的锦绣要逃跑,莫满绝对很难顺利将她擒回。可是锦绣没有,她从笼子里爬出来,双膝跪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莫满,下一步是你带我去浴室。
(8)
开关在锦绣身上。
莫满瞥一眼笼子里睡得正沉的锦绣,他再次反复,进入了不眠不休的撰稿期,丝毫不感到疲累。
这种状态不好,每种状态都不好,他开始想象正常状态应该是怎样的,是重复一次次由山峰跌入谷底?还是始终维持一条稳定,偶有波澜的曲线?他忘了,即便在最佳状态下回想,也不记得以前的他是怎样度过生命里每一段平缓的日子,假如他有。
完全记不起来,倒是每次反复的强烈情绪落差所产生的冲击感无比清晰,那是怎样的感受?心上揪起一点皱,而后复归于无边无际的寂静,一只腿还在欢呼雀跃,另一条腿却随着台阶一路跌坠,他只能后仰,张开双臂顺从地坠入无边黑暗。
然而他现在确信锦绣对他有强烈的治疗作用,起码她能让他持续维持在一个状况内,并延长每一次反复的时间。他第五次拒绝锦绣给他的吃药建议。
你知道的。莫满下巴抵着锦绣的脑袋,抱她在怀里,药物会令我困顿。
这很正常。锦绣闷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