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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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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时年间,山东莱阳五龙村,有一户姓祁的庄稼人。当家主事之人叫祁光兴,五十出头,黑里透红的脸膛,身子板还那么硬实,大巴掌伸开来跟小蒲扇相仿,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走上二三十里,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远近周围提起祁光兴的庄稼把式,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他做人也本分,没有歪的邪的,勤恳耕种半辈子,攒下几十亩地。自己家种不过来,赁出一半给佃户,年终岁尾给他们家交租子。老祁家过得不敢说有多富裕,反正是家常便饭,一天两顿,干的稀的管饱,逢年过节吃得上肉,一家人能穿上囫囵个儿的粗布衣裳。

庄稼人常说“麦收八十三场雨”,指的是农历八月、十月和来年的三月要各下一场透雨,方可确保小麦的播种、越冬、拔节灌浆,可见在土里刨食,全看老天爷的脸色。有几年旱灾闹得厉害,一滴雨也下不来,麦子、谷子种下去活不了两成,活下来的长个尺把高,旱得拔下来就能烧火。庄稼人指望不上朝廷,只能用黄泥塑一条大龙,找来四个属龙的童子,光着膀子抬上泥龙,后边的人敲锣打鼓,到河边求雨。那河比旱地还干,一块一块拔裂子。四个童子头顶烈日,在鼓乐声中将泥龙埋入河床,恳求龙王爷大发慈悲普降甘霖。然而旱情并未好转,以至于庄稼绝收,老百姓啃树皮、吃草根,到后来连树叶子都吃光了。祁光兴再会种庄稼也没咒念。听人说关外黑土地肥得流油,谷子长双穗,所以老祁家跟大多数山东灾民一样,扔下妻儿老小到县城要饭,由爷爷带着爹,爹带着儿子,身强力壮的五六口男丁,多多少少凑上几份盘缠,铤而走险闯了关东。临行前给祖先上坟烧纸,祁光兴从祖庙中请出家谱,卷成一个卷,用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又捧了一把老家的黄土,小心翼翼裹起来塞进包袱,横驮在肩膀头上,一步三回头,三步九转身,悲悲切切离了故土。

闯关东有两条路可走:胶东半岛的老百姓可以北渡渤海,风里浪里求活命;鲁西人多走陆路出榆关,靠两条腿逃饥荒。以前有句话“穷走南,富在京,死逼梁山下关东”,翻山越岭的艰险自不必说,更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踏实觉。到了夜里,常有三五成群的野狼,眼里冒着绿光,围着逃难的人转。有的闹病死在半路上,家人只能挖个浅坑安葬,活人刚走没多远,死人就被饿狼野狗掏出来啃了。祁家的老少爷们儿也是“横垄沟拉碾子?一步一个坎”。拉杆要饭到了关外,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在何处落脚。这一天走到一处山脚下,祁光兴放眼一看,东边有河,西边有岭,漫山遍野的大豆、玉米、高粱,五谷成熟,瓜果飘香,真称得上风水宝地。找当地人一问,这地方叫“双岔河塔头沟”。祁光兴一拍大腿:“哪儿也不去,咱就这儿了!”

当年闯关东的人,为了活命什么行当都干,放山挖棒槌、狩猎打围、上老金沟淘金、进山伐木倒套子、在江上放排,也有铤而走险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为匪为盗的,却很少有人愿意种庄稼,因为种庄稼吃苦受累,来钱又慢。拎着脑袋闯一趟关东,谁不想挣大钱发大财?老祁家世代务农,那是头一等庄稼把式,踏踏实实地开荒斩草耕种庄稼才能安身立命,这个道理祁光兴再清楚不过。他脚底下踩着肥得流油的黑土地,转回头冲着莱阳的方向老泪横流,几个老爷们儿跪在地上齐刷刷磕了三个头,望列祖列宗保佑老祁家在关外站稳脚,保佑妻儿老小一家人早日团聚,延续祁家香火。

祁光兴找本乡的地主赁下几亩田,搭个“滚地龙”的窝铺,权作栖身之所。五冬六夏起早贪黑地干活儿,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当时关外地广人稀,地也便宜,就买了一片荒地,又趁着农闲,就地取土,脱坯和泥,盖了三间土坯房。房顶铺上芦苇捆成的“房把子”,安了门板,糊上窗户纸,屋里垒上火炕,屋外鸡鸭鹅狗全养上,总算过得有点儿庄户人家的样了。接下来这几年,日子更有盼头了,祁光兴地里的粮食年年打得比别人多,谷子、小麦、荞麦、玉米,种什么收什么,自己留一点儿口粮,其余都拿去卖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点儿一点儿地攒,攒够了就买地,一分两分的地也买,积少成多,渐渐地连成了片。家底越来越厚,盖了青砖瓦房大场院,堂屋后面垒起一间小屋,这叫“倒闸”,又叫“暖阁”,里侧打一条小火炕,寒冬腊月进了门,先在这儿暖暖身子,这是关外有钱人家才有的格局。又请专做细活儿的木匠,打了满堂的家具,像什么太师椅、八仙桌、围屏、条案、供桌、炕桌,插销挂榫严丝合缝,雕刻着多子多福、延年益寿的图案,也把留在莱阳老家的妻儿老小接过来了。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强,一大家子人足吃足喝,在双岔河塔头沟立足生根,安居乐业。

此时的祁光兴已经六十多了,老爷子仍是闲不住,要是不让他下地干活儿,连饭也吃不下去。到了年根儿底下,祁老爷子高兴,吩咐下去,从腊月十五开始“换饭”。别看祁家发了家,平日里仍是勤俭为本,总是小米干饭、大锅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蓝疙瘩或者萝卜条,三节两供才见得着油星子。过年换饭也舍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饽饽、年糕,就着拿肉炒的咸菜,白菜叶萝卜片蘸大酱,小米掺粳米熬成二米粥。年三十白天杀鸡宰猪包饺子,得先给祖宗上供。闯关东的人家最讲究供家谱,以示认祖归宗。家谱供在堂屋,前面摆设供桌,上列香炉、香筒、烛台,点上烫金的大对蜡烛,香炉里头装满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贴红纸,写上“满斗焚香”四个字。供桌上还要摆钱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须装着钱。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饭之前,先在家谱前摆上酒盅,倒满酒,再摆三个大碗,每个碗里盛四个煮熟的饺子。祁老爷子带着一大家子孙男娣女,跪下给祖宗磕头,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进口、延续香烟。

要说老祁家过得比较富足了,可得分跟谁比,跟他们家一河之隔,塔头沟另一头有个老关家,那比老祁家阔多了。皆因老祁家种的是粮食,老关家种的是黄烟。双岔河塔头沟山间谷底一大片平原,田连阡陌,全是老关家的产业。这户人家根基极深,已经发迹了两百多年,趁着一个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长工佃户、丫鬟老妈子、仆役炮手,两百多口人全住在里边。为防土匪砸窑,土夯实打的院墙像城墙一样又高又厚,四角高筑炮台,昼夜有人值守,大院内瓦屋成片,仓中积粮如山。能置下这份家业,全凭贩植蛟河烟。

关外人讲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烟袋”,男男女女离不开旱烟叶子,家家户户炕头上放着烟笸箩,来了客人不急着沏茶倒水,先把烟笸箩递过去,盘腿往炕上一坐,一边抽烟一边唠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深山老林里淘金、放排、挖参、打猎的更离不开烟袋锅子。山里的花脚蚊子最多,抽烟可以驱赶虫蚁,在绑腿布带子上抹点儿烟袋油子,还能防备蛇咬。再毒的蛇,一挨烟袋锅儿准得翻白眼儿,抽筋打滚放挺儿。烟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医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烟灰按上去。以往关外的旗主给朝廷进贡,其中一项就是上等蛟河黄烟。塔头沟一带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关家的烟叶子颜色红黄、油性十足,别号“铁锉子”,抽起来不苦不呛、不辣不冲,独具“琥珀香”,又解馋又解乏,纵使下雨阴天,烟叶子也不反潮。送入京城的上品黄烟,有一多半出自老关家。别的大户人家堂屋中摆设胆瓶、座钟、帽镜,老关家却在堂屋条案上摆一个大烟袋,碗口粗细的烟袋杆,铜盆一样大的烟锅子,每逢初一、十五,装满烟叶子点上,以求神灵保佑,年年岁岁种出好烟。

关外的庄稼人常在自家田间或者房前屋后种一小块地的黄烟,长成之后掰下来晒干了,留着自己抽,这个活儿谁都能干。老祁家的年轻后辈羡慕关家,瞅着人家挣钱眼热,不过他们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种庄稼攒下的家底,想当年初到关外,穷得光巴出溜,过得何等艰难,老爷子也没去干别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肯轻易改了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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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样,种黄烟远比种庄稼赚钱,种庄稼耕大田太苦了,费劲拔力成天跟庄稼地玩儿命,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辈子发得了财?这天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祁光兴的二儿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爷子心情不错,赔个笑脸说道:“爹,有个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关家,一年只种一季黄烟,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寻思着……咱家是不是也改种黄烟,咱这塔头沟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拐杖都能发芽儿,何愁长不出好烟叶子?”

祁老爷子听二儿子说到一半,脸色可就变了,等二儿子把话说完,老爷子把手里的饭碗往桌上狠狠一蹾,震得杯盘碗筷叮哐乱响,二目一瞪站起身来,薅着二儿子的脖领子,拎小鸡子一样拖到堂屋,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摔个大仰巴颏子。祁老爷子破口大骂:“你个忤逆败家玩意儿!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惦记着锅里的,你哪是我儿子?你是我们老祁家的冤家对头!”骂完让他在家谱前跪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噼里扑棱一通狠削。祁家老二一边躲一边“哎哟、哎哟”叫唤。老爷子削完仍不解气,又把一家老小全叫来,大声训斥:“咱们老祁家祖祖辈辈是庄稼把式,谁扔下这个,谁对不起祖宗!你看着人家那边好,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能行吗?金买卖,银买卖,不如二亩土坷垃块儿,眼望高山易,脚踏实地难,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还不知足吗?咱们不懂黄烟,也不会种黄烟,从今往后,哪个再提改种黄烟,那就是大逆不道,别怪我把他赶出家门!”一家老小在边上听着,没一个敢吱声的。老爷子真生气了,让祁家老二给祖宗家谱跪了整整一夜,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吵吵种黄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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