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其默一手扶车龙头,一手拎车梁,将脚踏车搬进门,靠墙随手一停,将夹在后座置物架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勾在手指上。
老石库门房子的天井不过巴掌大点地方,门旁一隅种着一棵一人多高的栀子花,花季未至,只看到浓绿枝叶间一点点花苞;另一边是一树香橼,花已凋尽,一枚枚小指甲大的果实挂在枝头叶下,正午阳光直射下来,洒落一地绿荫。
傅其默跟祖父走进客堂间,老爷子催他,“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凉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傅其默赔笑,放下油纸包,速去洗手。
等他自后头洗完手回来落座,傅老爷子指指放在八仙桌一角的油纸包,“又得了什么小玩意儿?”
“不是什么小玩意。”傅其默伸手取过油纸包,解开系在其上的细麻绳,三两下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露出里头切成半公分厚薄金丝卷十几片,“外头长久不见卖金丝卷的,恰巧看见一家网红本帮熟食店有售,买了些回来。您尝尝,是否还是老底子的味道?”
他小时候,家里经济尚拮据时,只得过年过节,全家都凑在一起时,祖母才会去弄堂口经营熟食的国营饭店买一段金丝卷、一截大红肠回来,切成薄片,码在盘子里,做为一只极隆重的冷菜端上桌来。
彼时的大红肠、金丝卷,肉并无多少,里面掺的面粉极多,可叔伯姑婶、堂兄弟姐妹众人济济一堂,一人一筷子落下去,一只冷菜拼盘很快见底,孩子们恋恋不舍地望着盘子,恨不能像聚宝盆一样,盘子里自动生出金丝卷来。
傅其默记得,大嬢嬢家的泠泠表姐自小精乖,偷偷藏了一片金丝卷在盘子里,教大伯伯家的其献堂哥发现,趁她不备,一筷子搛走,整片塞进嘴里,三两口嚼了咽下去。泠泠表姐愣足十秒钟,忽然肩头耸动,埋头啜泣,大嬢嬢指责其献没礼貌,大妈妈则说孔融尚且知道让梨,泠泠做姐姐的,一片金丝卷给弟弟吃有什么不可以?哭戳乌拉给谁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年之后,大嬢嬢、大伯伯两家便断了彼此往来,而弄堂口的国营饭店也因地块改建搬迁不知去了何处。
金丝卷留在他记忆中的,是足以教哥哥姐姐为之争执哭泣的美味印象。
如今二十年过去,竟还能买到记忆中的美食,排队半小时,迟到十分钟,也是值得的。
傅老爷子看一眼金丝卷,仿佛也想起往事,指使孙子,“去,给我温一壶黄酒,你陪爷爷喝一杯。”
傅其默起身温酒,傅老爷子伸筷搛起一片金丝卷,咬一角在嘴里细细咀嚼。
同记忆中的味道,大相径庭。
他放下筷子。
那时,老妻还在,孩子们每周聚在他和老妻跟前,一起吃顿饭,家里热闹喧嚣。一转眼,老妻先他一步撒手人寰,儿女之间远不如以前亲厚,倒是眼前的其默同大女儿家的泠泠,仍时常想着探望他。
傅其默温一壶黄酒来,给祖父和自己各斟一杯,祖孙俩碰杯。
“几只小菜是钟点工做的,估计不合你口味。”老爷子咪一口酒,对着眼前煮得黄熟的糟毛豆和颜色略显暗淡的干煎带鱼微微摇头,“弄堂里的小温和她家老板公不知道几度蜜月去了,不然我们爷俩去她家食肆吃饭。”
傅其默闻言笑起来,“我又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