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已经是鸡叫天亮了。教堂关了大门。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有怎样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不过,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着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还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叫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的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报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现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马上就到客厅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
〃你头疼好了吗,玛霞?〃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她。
〃好些了,爸爸!〃玛霞回答。
〃玛霞!你莫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
白天平安无事,但到了晚上,玛霞病倒了。派了人进城去请医生。医生傍晚才到,正赶上病人说胡话。可怜的病人发高烧,她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
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那天前夕写好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发怒。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枪骑兵都很谨慎,并且不无原因。车把式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从没多过半句嘴。这样一来,秘密没有泄露,虽然有多达半打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说胡话,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过,她的话颠三倒四,以致她母亲虽则寸步不离她的病床,也只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爱情说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最后一致认定:看起来,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是命就逃不掉,贫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的时候,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场了。
这期间,小姐的身体开始康复了。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早就见不着弗拉基米尔了。以前那种冷遇把他吓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结婚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他们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霞。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倒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回昏厥总算没有引出严重后果。
另一个灾殃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资产归女儿继承。但是,遗产不能安抚她,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围着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团团转了,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只是摇摇头,然后悄悄凝神。弗拉基米尔已不复存在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在莫斯科死去。玛霞觉得,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都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但愿他合当战胜这位处女阿尔蒂美丝①的哀怨的贞节之心。
这期间,战争光荣结束。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②和《若亢特》③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几乎都是毛孩子,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已成为堂堂男子,胸前挂着勋章,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①即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②原文为法文。
③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妇女们,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她们纵声大叫:乌啦!
并把帽子扔到空中①
①录自格里包耶多夫(1765…1829)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胆敢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时节,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省,无缘目睹两个首都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腾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寻欢探宝者川流不息。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脸蛋儿·白·得·可·爱——引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他二十六岁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庄,他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看待。他在场,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显得特别活泼。千万不能说,她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布尔明本来也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他正好具有赢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饰,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然。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风包管追随不误。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流言编派他从前本是个荒唐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无损于他的令名,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骠骑兵的沉默比什么都……(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挑动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象力。她不能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大概早已看出她对他另眼看待。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是什么障碍拦住了他?那是因为,大凡情真而意切则必心悸而胆怯吗?那是因为他目中无人吗?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惯伎吗?这对她是个谜。她好好想了想,认定胆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等办法来给他鼓劲。她准备对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团圆的结局,并且心里干着急,等待那浪漫蒂克式的最后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归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战略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