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她不知道是事实,还是作梦。她的脸色转变过来,腮上有了点血色。她一眼看到,她与他可以拉着手,一同走向那有自由的地方。“他在哪儿呢?哪儿呢?”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她仿佛望着他就立刻在窗外呢。
“说呀!”
“他,他,”松叔叔咽了一大口气。“躺在了城外!”“干吗躺在城外?”她想不到他会死。
“咱们的城,不是教鬼子占着吗?”
“他死……”她想到这个可能,可是还不过是一种试探,猜想;一山是不会死的。松叔叔忍心的点了点头。他极快的把眼钉住她的脸。
她的泪马上在眼中转,可是她的嘴角上还有最小的一点笑意。她想控制住自己,用一点最不近情理的笑,把泪截回去。她有个豪横的心。
可是,她坐下了。她的手垂下,手指开始抽动。泪并不多,因为黑眼珠有点向上翻。
松叔叔急忙立起来,他把话已说净,他须准备应付那最难堪的事情。他用大手,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手在她的背上拍。他的话是由牙中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响声:“莲姑娘,不能这么着急!不能!莲姑娘!醒醒!莲姑娘,我是老混蛋!莲姑娘!莲姑娘……”
一分钟变成一个世纪,在我们真着急的时候。松叔叔的头上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梦莲还是没有哭出来。她的喉中隔半天才噎那么一下,手脚都在抽动。松叔叔觉得,他是来要她的命,她会这么不言不语的把自己憋死!
他不敢去告诉举人公,举人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不能去找医生,不能;他不能离开她,他不能声张;教敌人知道了莲姑娘的未婚夫是个军人那还了得?他须凭着自己的真诚,把她由死里抢回来。他的胸中发辣,好象要吐血。“莲姑娘!莲姑娘!不能这么想不开啊!”
他把她抱起来。她很轻,仿佛象个小猫那么轻。把她放在床上,他替她脱鞋。她蜷着身子,不动,手还在抽动。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小褂。
慢慢的,她哭了出来;一种不痛快的,哑涩的,若续若断的哭。他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在颤,冷凉,相当的僵硬。她始终没有痛快的哭一声,就睁开眼。猛孤丁的她起来,双手拢住磕膝,眼瞇瞇着,发楞。
“莲姑娘!哭!哭出来!哭出来!别闷在心里!”她不哭,她瞇着眼,横了心。“他在哪儿呢?”她是声音很小,但是拚着命说出来的。
他没法不回答。他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她矇着眼,静静的听着。不,不是听着,而是发楞。她的心走出去很远,走出去东门,走到高山大川,走到一山的跟前。一山在哪里呢?她听到了一点声音:“铁柱子看见了他,躺在大槐树的底下!”
用她的下部作轴,她把自己转过来,脚搭拉在床沿下。眼还平视着,她的脚尖自己寻找她的鞋。找到了,没有提上鞋跟,她立起来。
“走!松叔权!”
“上哪儿?”松叔叔感到极度的疲乏。
“大槐树!我看看他!”她的眼中冒出一种冷,亮,象刀刃上的光。
“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把他拖走了!”
“拖走了?”她的脑子已不会思想,她只觉得去看看是她的头一件责任,她至少须抱着他痛哭一场。可是;这一点愿望也不能实现,她咬上了她的嘴唇。
但是,她咬不住嘴唇。象被一种无可抵御的力量催着,她张开了口,泪涌出来,她哭出了声。
松叔叔扶住了她,她的泪流湿了老郑的衣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