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抄他家时,他还站在家门口试图阻挡。据邻居田壮壮回忆,那海默特横,拿着老粗的火通条,向来抄家的红卫兵嚷:你们不许进我家!我这些书有很多孤本,绝版,都是国家财产——他家有24个书柜藏书。
海默疾恶如仇,曾流着泪,向冯牧痛斥过江青,并表示:让这个女人夺了权,会把我们党带到哪里去!反正我铁了心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他们低头(见《耕耘文集》第405页)。
最后,海默果真被活活打死。死了7年之后,1975年7月文化部核心组还以“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为由,将海默正式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开除党籍。
人们说:海默若不跟造反派硬闹,不至于被打死。
对比海默,母亲的斗争性就差多了。她不敢像海默那样以明显抗拒的态度,对待造反派。在高压面前,她唯唯诺诺,驯服听话。她出身不好,骨头先天就缺乏钙质。可就这样,她也始终没有说过海默一句坏话。
所以,海默的前妻张青予晚年跟女儿聊天时说:原来剧本创作所的那些女作家都跟你爸关系挺好。但你爸倒霉后,那些女作家都整你爸,惟独杨沫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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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与关露的来往
除了海默,母亲与关露、王莹以及柳溪等人的关系也都很好。尽管这些人后来都给扣上了各种各样的帽子。私下场合,母亲从不避讳与这些人来往,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这些人一些帮助。
自从柳溪成了右派,被发配到农村劳改后,丈夫与她离了婚,什么东西也没给她,经济上非常困难。很多过去的熟人都不敢再和她来往。有一年,柳溪穷得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绝望之中,托人向母亲求救。妈妈就把自己的一些旧衣服偷偷送给了她,东西虽不多,却也表达了母亲的一点心意。她本质上不是那种斗争性很盛,朋友一出事就翻脸不认人的革命左派。所以,柳溪才敢伸手向她求助。
母亲对关露也一直很尊重。在1957年9月24日的日记中,她说:
今天我的心里忽然感到很快活。上午开会传达“十一”的事情。开会后同关露一同到西单商场买了狐皮大衣筒子。我很佩服关露,被公安局错押了两年,出来后,精神仍然是那么活跃,没有对党不满的任何怨言、姿态。这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
而关露确实有骨气。她自己身受那么大的冤枉,背着“汉奸”、“日本特务”的帽子,却还敢仗义执言,替母亲鸣不平。母亲在日记中对此有记录:
(1957年)11月19日 北京
……今天开完会出来和关露同路。关露说:“听林蓝说,别人去年都提了级,而却没有给你提。他们都不平。这不是根据德才资取人,而是单纯根据‘才’。”她还打算在明天的会上提出来。我赶忙说:“因为我没有写出剧本,所以并没有意见。你可不要提。”她说:“这与你无关,这是我们的意见。”
11月23日星期六
在这个会上关露替我鸣不平。说我思想作风如何好,如果评级以“德”为第一标准,那么我该升级。而岳×不该升两级,因他的思想作风有许多毛病云云。我听了这些话,心情是很复杂的。升级与否,我不愿计较这些。……我没有写出剧本,如果真的升级,也许并不好。可是一听关露说出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好同志,接近群众,谦虚,因而为我鸣不平这些话语,我又很高兴。大概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之故吧?
关露这么说,自然与领导的意见相左,要得罪人的。她却毫不在乎,显示出她刚正不阿的性格。与她相比,母亲就缺乏这样的斗争性。对领导唯命是从,即使有意见也不敢提。
后来,母亲在香山租了房子,常与关露来往。有时还带我去看关露。我记得,关露的鼻子总是红红的,有点像酒糟鼻,烫发,身材瘦小娇弱。
即使关露名声“很臭”,母亲还是与她的关系不错。母亲在香山的房子,最初就是关露四处奔走,帮母亲找来的。
还记得母亲带我头一次去见关露的情景。临走前,她睁大眼,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关露是个大特务,那神情像是在谈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危险人物。我很不明白,既然是个大特务,母亲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呢?母亲这么干不是两面派吗?
有时母亲甚至头顶烈日,步行到她的住处。跟她聊家常,嘘寒问暖,聊各种事,没完没了,有时还送给她些城里带来的小东西。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母亲为什么对一个“大特务”这么亲热呢?为什么对一个“大汉奸”还嘘寒问暖呢?我那时也就十来岁,很不理解母亲,感到母亲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关露独居香山一农民小院,树木丛生。1955年肃反运动中,受潘汉年冤案的牵连被捕入狱两年,释放出来后,也从没有正式给她平反,恢复名誉,群众威信很低,没人敢沾。其实她是受地下党领导廖承志的派遣才去当“汉奸特务”的。
母亲就以这样的“口是心非”,委婉地给悲苦寂寞的关露,送去一缕温暖。“文化大革命”中,1967年关露再次被捕,一关就是8年。1975年10月20日,母亲在日记中说:
被关了几年的关露前些时候放出来了。她仍然住到原来的房子里……自己生活很节省,几乎把钱都用在修房上。……关露是一个很好的同志。30年前,党派她做过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很有成绩。据说,她曾见过日本天皇。后来,在上海她的面目将要暴露时,党送她到了新四军中。在新四军中,她就因“汉奸”嫌疑被审查过。1955年“肃反”时又被抓起来审查(也因她是被潘汉年发展入党的)。文革后再被审查。可是,每次放出来后,她都是高高兴兴的,从没有一句不满的牢骚话。这次,她告诉我,她关在秦城监狱中,里面生活不错,有抽水马桶,有图书馆,有时还可以散步……听她叙说,我心里很难过。前些年,我、王莹、关露三个人都住在香山,经常你来我往,互相看望。听说,文革中王莹被捕后已死于狱中,关露虽然出来了,可是,她又在弄房子……我写作忙,没有时间常去看望她,但想起她来,总有一种不大舒畅的感觉。她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比起她来,我幸运多了。……关露总是在造房、造房。造好了,将给谁住啊?她忘了她已是将70岁的人了。
关露年轻时结过婚,短暂地维持了3年后离异,终生未再嫁。晚年凄苦,病弱缠身,平反后9个月,用安眠药结束了苦难的一生。
17。小胖姐(1)
母亲恢复组织生活后不久,领导上同意她写一部抗日战争的作品。她越来越经常住在香山。在那儿租了房子,户口也转到了香山,钱与父亲分着,等于跟父亲分居。父母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有问题,随着文革的彼此揭发,两人的关系降到了最低点。
小胖就在他俩的相互指责的夹缝中生存着,直到离开这个人世。
小胖名叫马豁然,1945年8月3日生在河北雄县的刘家铺村。眼睛上有个小疤。兄弟姐妹四人中只有她是父母亲手带大的,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母亲自己承认,全家孩子中,最喜欢的是小胖。只有她能与母亲睡在一个床上,只有她能被父母带出去见老战友……然而谁也没料到全家数她命运悲惨,死得最早,1975年1月22日遇害,年仅29岁。
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记得母亲曾把我和她放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我们欢笑着,在浴缸里玩耍。十来岁时,我俩寒假回河北农村老家过年,我曾欺负过她,揪着她头发,把她疼得大哭。奇怪的是回北京后,她居然没向父母汇报我,可能把这事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