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L有一次我到一个乡镇的社区活动中心,那里有一个书场,每天下午都有评弹演员来演出,几乎场场满座。看过书场之后,我们又去看了演员歇脚的地方,社区负责人不无骄傲地介绍说:现在条件好了。
从前跑码头的评弹演员,到一个地方住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是谈不上“条件”两字的,有什么地方住什么地方,茶馆、灶间,小旅社,有的就在舞台背后地上铺个被褥就将就歇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休息处,床铺干净整齐,冷暖空调,还配有卫生设备,和从前比起来,确实是大为改善了。
但是说实在话,看过之后,心里还是觉得它很简陋,甚至有些寒碜。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星级宾馆,到处都是豪华奢侈,有时候,你进到一个宾馆的房间,五彩缤纷,眼花缭乱,你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给人睡个觉的地方。相比之下,眼前的这个小房间,就朴素到令人感慨了。
这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个熟人:盛小云,苏州评弹团的演员。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她或者是在台上演出,或者是参加什么会议,所以,在我面前的她,几乎总是盛装打扮,在舞台上演出,光彩照人,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会场里静坐,端庄安详,似一幅舒缓平和的人物肖像。
其实我知道,这只是我见到的盛小云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一个小场景。更多的时候,作为一名评弹演员,她不是盛装打扮,也不是休闲端坐,而是拖着沉重的行头,和她的同行——苏州评弹团的演员们一起,行走在去往演出场所的路途中。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定不是金碧辉煌的大剧院,也一定不是花团锦簇的厅堂楼馆,因为评弹这个艺术行档,本身就是存活在最民间、最基层的百姓中的。于是,许多年来,他们南来北往,风雨兼程,不停地行走在去往民间书场的路上。
盛小云是苏州评弹团的一员,她的一言一行,就是这个团体折射在她身上的投影;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盛小云的举止作为,应该就是苏州评弹团的真实写照。
一个独特的地方曲种,一个在喧嚣繁华的时代坚守着自己独特性的艺术团体,艰难而又辉煌地走过了六十年。无论是有人鼓舞还是无人喝彩,无论是受到追捧还是遭受冷遇,苏州评弹团一如既往地走着自己的路。评弹演员,唱的是自己一生的追求,演的是自己与生俱来渗透在血液中的热爱。
所以,甚至不必怎么鼓动,甚至无须什么奖赏,他们总是在努力,总是在奋斗,观众坐到书场里,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和激励。如今,他们一年的演出场次是6000余场,那么,六十年积累起来的总数,六十年沉淀下来的成果,既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更是一部感人的大片。
他们始终行走在坚实的大地上,为百姓演出,为大众服务,才会有如此顽强而灿烂的生命力;他们把握时代脉搏,融入时代大潮,对艺术精益求精,对书目整旧创新,不断地应对市场,才能有如此生动不衰的艺术活力,他们以自己的不懈努力,为评弹这门优秀地方艺术的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发扬光大,做出了非凡的贡献。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我经常会在下午时分,在苏州的旧街小巷转悠,到苏州的老宅中探望,时有天籁之音飘飘而来,又飘飘而去。六十年来,苏州评弹团的演出,像风一样吹拂着苏州以及苏州以外的许许多多的大街小巷,她美妙的音韵,随着时光,随着岁月,散落在每一寸土地的经经络络之中。艺术的养料,渗透了一处又一处,与此同时,这些地方,又将它所吸纳的这些珍贵的文化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来,让评弹之声,布满和飘动在每一寸土地、每一方天空。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我也时时穿过宫巷第一天门的光裕社旧址,每每这时,似乎都能看到浓浓的艺术烟火依旧升腾而起,能够感觉到故人的精神气仍然在这里行走。六十年,弹指一挥间,苏州评弹团从民间出发,从基层出发,从苏州出发,一直演到了海峡对岸,演到了大洋彼岸,为苏州评弹这部艺术画册,增添着一幅又一幅的新册页。作为一个地方曲种,苏州评弹团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令人感佩,他们为我们的文明社会所作出的贡献,都已经记录在历史的长卷上。
写着写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一天晚上我在苏州火车站候车,碰到了评弹团里一批大有名头的演员,团长金丽生,盛小云,吴静,还有好些面孔熟悉的著名演员,他们带着庞大的行头,那是他们的吃饭家什。他们也在等火车,等的是一趟开往天津的普通夜车。在候车室告别的时候,我想到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东奔西走,给更多的人送去欢乐和享受,心中充满敬意。
火车开了,他们又出发了。
从光裕社出发,他们一路努力地走过来,今后,他们一定会走得更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