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年初,我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写了一个后记,最近在写作散文集《苏州人》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了它。
我重新读了这篇文章,惊奇的是,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拿它来做《苏州人》的开篇。
二十七年前的一篇小小的、肤浅的文章,经过了时光的冲洗,岁月的磨砺,应该早已褪色,早已沉没,早已没“脸”见人了。
可我却仍然愿意把它重新展现出来。
理由似乎是说不清的,或者是不想说清的;原因可能是复杂的,也或者是简单的。
全文如下:
当我睁开眼睛,学着看世界有时候,我认识了苏州,认识了苏州人。
小时候,苏州很大,怎么也走不到边,八个城门,就像八个遥远的童话。
长大了,苏州很小,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墙封闭了一个精致美丽的古城。
许多人不知道苏州,这不奇怪,全国至少有几百个这样的城市。
许多人仰慕苏州,大概因为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民谚。
可是我却描述不出苏州,尽管我是苏州人。
大家说苏州是个过小日子的地方,不是个干大事业的地方;大家说在苏州的小巷里住久了,浑身自会散发出一股小家子气。
而我,恰恰正是在苏州过小日子,又在苏州写作,又住在苏州的小巷子里,便有一股也许令人讨厌的小家子气。
物以类聚,于是,我开始写苏州人。
我不想夸耀或者诋毁苏州,可我喜欢苏州,喜欢苏州的小巷,也许因为我身临其境。我的窗前,一片低矮的年代久远的苏州民房,青砖黛瓦龙脊,开着豆腐干天窗,或老虎窗;我的屋后,被污染了的水巷小河,古老而破陋的石桥,残缺不齐的石阶……
我无意吹捧或贬低苏州人,可我喜欢他们,尤其是苏州的低层人民。他们很俗,他们很土,他们卑贱,却从来不掩饰自己。
所以,我写他们,也总是实实在在地写,写的是真实的他们。
我不大信命,可我却知道,我写小说,很难让人“冷不防”,不大可能使天下震惊,也许是命中注定。苏州人从来都是小家小气的,我也是小家子气的。
应该培养自己的大气,却不能伪装自己。当我还没有练就三味真气,还缺乏大家风范的时候,我就是我,小家子气的,不时露出些小市民的本相,乡下人兮兮的,并且不以为羞耻,不知道这是不是苏州人的特点。
似乎,苏州人津津乐道于小康,而我则沾沾自喜于小家子气,人们难免担忧,如此,社会怎么发展?人类怎么进步?其实,这是一种错觉。是的,苏州人没有梁山好汉的气魄,可苏州人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苏州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奋斗。
自三国时期佛教传入苏州,对苏州民风影响颇大,有人认为苏州人佛性笃甚,这话自然是褒贬兼之。我以为,佛性与“韧”,似乎是有联系的。
苏州人是很韧的。
苏州人不会一夜之间富起来,苏州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天堂。苏州人的精神和物质正在一天一天地富起来,苏州人民正在一天一天地把苏州建成人间天堂。
苏州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渗透了时代的新鲜血液,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感受着变革的猛烈激荡。苏州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细碎的、烦琐的、杂乱的日常生活,始终紧系在全社会的总命脉上。
在我的第一部长篇里,他们拥挤到我的笔下,我无法抗拒。我试着把他们平淡的却又是充满活力的生活写出来。
二十七年中,我写了许多的苏州人的小说和散文,今天回首才发现,原来基本的腔调早已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确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