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问:“怎么不走了?”
刘绍稳住心神,见那几人只远远地看着自己,并不靠近,料想他们是见现在时机不对,不敢贸然现身,亦或者是认为他已经变心,今晚就要动身回去。怕自己神情有异,惹狄迈生疑,暴露了这些人,于是道:“没什么,我看见那边有个小摊。”
狄迈见他一路上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难得对什么有了兴趣,隐隐松一口气,欣然道:“那过去看看。”
或许是今天晚上老天打定主意要和刘绍把玩笑开到底,不让他喘一口气,走到近处才看见,他随手一指,指到的竟原来是一个卖柚子灯的小贩。
柚子灯。
狄迈饶有兴味,拉着刘绍走到摊位旁边。
小贩支起了一张木板,上面张挂了几排灯,每一个上面都拴着一根红绳,柚子上刻的图案各异,没有一个相同,有的正幽幽发出些光,有的里面没点油灯,暗沉沉的像在睡着。
狄迈看了一阵,转头问刘绍:“买两个吧。你想要哪个?”
借着酒意,刘绍几乎想要发抖,低声道:“狄迈,太疼了。非要这样吗?”
狄迈却拉着他手,对他这示弱无动于衷,“就当这个也是补给你的。从前每年都做两个,已经五年没做过了,算一算,得再做十个才能补回来呢。”
刘绍不语。他不知道,该是有多硬的心肠,这当口才能对他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
狄迈于是自己挑了一阵,挑来挑去,最后买的是掏空了的、还没刻上图案的柚子壳,没买十个,只买了两只,连酒一起单手提着,拉着刘绍又往回走。
刘绍心中木然,见狄迈有意东拐西拐,也不道破,无论狄迈拉他去哪,他都顺从跟上,再没说一个字。
走到一家酒肆前,人潮渐稀,他忽地心中一动,又顿了顿脚。
长安城已变了许多,可走在这里,他只一瞬间就想起来,十七岁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和狄迈游猎归来,穿着半湿的衣服,吃过了饭,在此分手。他走了几步,回头叫了狄迈一声。
夕阳泼洒,灯影稀疏,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狄迈牵着匹马,闻声回头,先是困惑,随后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一晃竟已十四年了。
狄迈往前走了一步,见他落在后面,也定住脚回头问:“怎么了?”
一霎时夕阳翻作月色,华灯挂满长街,街边商铺、街上行人全都换了样子,一张稚嫩的面孔也变作了眼前这幅模样。
刘绍心中仿佛有把大火腾地一烧,一下把新结上的那层木然的硬壳劈开两半。
他转一转眼,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个狄迈。那是他在多少个夜里曾梦到过的脸,即使他从没对旁人说过。
十几年过去,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风霜,滔天的权势在这张脸上留下矜傲,胡汉之间流不尽的鲜血又留下一股悍霸之气——要杀多少个人,攻破多少座城池,泼下多少血,才能有这样一副面孔?
十四年,为何非要留下这些?
他看着狄迈,猛然间心神摇动,思绪狂涌,既想使劲吻他,又想甩开他手,心里有火在烧,眼泪在肚子中流。
他忽然不想接着走了,于是没再顺着狄迈的力气,而是自己往街边走去,牵着的手没挣开,刚走出两步,就把两人的手一齐扬了起来。
狄迈微觉困惑,却也立刻跟上了他,手臂重新贴上他的手臂,肩膀也重新挨上他的肩膀。
刘绍走到街边,也没注意旁边是什么店,贴着墙根慢慢蹲了下去,蹲了一阵,改成席地坐着。
狄迈头一次见他这副样子,吃了一惊,把酒和柚子灯放在旁边地上,也蹲下去,在他背上摸一摸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刘绍摇头。狄迈见他模样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又问:“你心里不舒服?因为刚才那几个人?他们还和你说什么了?”
刘绍又摇头。
他看着狄迈搁在旁边的那一小壶桂花酒,思绪不受控制,既想到从前在葛逻禄时,也是在这中秋之夜,他们两个一块喝着的就是这桂花酒,同时却又想到刚才那个葛逻禄人对他说的话——
他从十四岁时来到这座长安城,如今已经十七年了,可现在在这里喝一杯酒,竟然要瞧旁人脸色。天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可天下偏偏就有——而且这道理不是旁人的,是狄迈的道理。
狄迈在旁边发了急,“到底是怎么了?你是身体还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啊,你不能一个字不和我说……”蹲下来问了他一阵,见他不语,又起身招呼不远处的护卫过来,仔细询问。
护卫先前在门外听到了那几个军官说话,听狄迈问起,便对他一一转述。
刘绍听到最扎人的那句,忽感难堪,已能想到狄迈下一句要说什么,头脑当中猛地一热,赶在狄迈对着护卫发怒或是对自己道歉之前,忽地抄起那壶酒猛掼在地上。
酒壶瞬间炸成数片,陶片飞迸,酒水四溢而出,没进地里,桂花香气却扑面而来,真是一壶好酒。
狄迈与旁边的护卫一时愕然。
刘绍站起身来,理理身上,低声对狄迈道:“对不起啊,明天我赔给你。”
狄迈愣愣地答:“没关系。”过了一阵,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这次却没再来拉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