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回头看看,没说什么,却对他微笑了下。
刘绍看着他,忽然想起十来年前,两人刚到葛逻禄那会儿,狄迈第一次出征时的样子。发扬蹈厉,顾盼神飞,热烈烈的,像是烧一把火,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病苦或是衰老的痕迹,仍显得雄姿风发,引人心折,可他看着自己时,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之色。
刘绍忍不住想:这是因为我。
“来看看,还认识吗?”狄迈在前面停住脚步,转回身来。
刘绍回神,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马厩,面前有匹白马,是他在葛逻禄时常骑的一匹,名叫照夜白,脾气很臭,从来不贿赂它就不给人骑。
那马似乎还认识他,一见他靠近,便即踢踏着四蹄,像是要从木栅后面跃出,见挣脱不开,又从马厩后面伸出头来,两只硕大的鼻孔张得圆了,不住朝他喷出热气。
刘绍摸摸它头,它就一甩长鬃,昂首向天萧萧地咴鸣一声。
刘绍伸手过去,在它脖颈间又摸了两下,没有说话。
狄迈从旁道:“还有好几匹你常骑的马,我也让他们赶下来了,这会儿还在路上。还有好些给你买来、你还没来得及骑的,也在一处,和皇帝那一行人同一天到,等到了之后,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你的黄马老了,换这些骑吧。”
刘绍收回手,下意识地低了低眼睛,随后笑笑道:“我现在还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总之是你的马。”狄迈道:“你要是不便,可以养在我这里。”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随后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是哒哒哒的脚步声,最后是几声犬吠。
刘绍呆了呆,转回头去,见到三条大狗朝着自己飞奔过来,两条细犬,一条黄犬,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他面前,扑到他小腿边上,时不时站立起来,扒住他的膝盖,往上蹦跳,又松开他,落回地上,围着他不住转圈。
三条尾巴摇得像是要断掉似的,三只脑袋使劲仰着头看他,三只喉咙里一齐发出“嘤嘤”的鸣声,似乎怕他不懂,又时不时矮下头低吠两声,叫过之后,又来抱他的腿。
刘绍蹲下去,三条大狗就扑上来,前爪抬起,扒在他的肩膀、后背、膝盖、大腿上,湿漉漉的大舌头不住舔着他的脑袋,兴奋的喘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刘绍被舔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耸起肩膀、缩起脖子,两手举起来,几乎一动也动不了,过了好一阵才眯起眼睛,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背、握一握这个的爪子,撸一把那个的尾巴。
三条狗皮毛光滑,被养得极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长了好几岁,几乎是老狗了。
好半天,他才站起来,问狄迈:“你把小火它们也都带来了啊。”
“嗯……”狄迈叫来人,很快就把狗牵走了,忽然低声道:“犬马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呢?”
刘绍原本正在抬袖擦脸,闻言狠怔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默然以对,过了一会儿,忽地叹一口气。
他这一叹气,那让人无所措手的沉默仿佛被击得碎了,露出几分狄迈一向最熟悉的柔软。
狄迈心中一动,盯着刘绍的那两只眼睛,脚底下向前迈出一步。
随后,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他的胸口,他半是不由自主、半是试探地,慢慢向刘绍靠近过去,嘴唇凑近他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放大,最后填满他的全部视线。
已经很近了。
他听见刘绍的鼻息,感受到从他两片嘴唇间传来的热意,不自觉地微微侧头,鼻尖避过他的鼻子,嘴唇颤抖起来。
他看到刘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动摇。这一刻,像在夜里点起了两支蜡烛,就看着温暖的火苗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静静烧着,照得他心中亮起一角,背上猛地一热。
但随后,一双薄薄的帘幕垂下来,将那两点火苗掩在后面。刘绍闭一闭眼,将头向后仰去,在这最后的时刻避开了他。
“狄迈,”他说,“这阵子你先别去我那里了。”
狄迈不答,两条手臂抱在一起,压在胸腹间,一点点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一道响,再听时却听不见了。
刘绍愣了一阵,随后才明白他是犯了胃疼,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一狠心又放了下来。
狄迈却将他的手一把捉住,拉过去压在肚子上,弓着腰抬头和他说:“刘绍,我疼得厉害。”
刘绍抽了抽手,却反被攥得更紧。
狄迈像是生气了一般,拉着他手,忽然不要命地往肚子里按,靠在他身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疼得厉害!”
刘绍就不再试着抽出手了,顺着他的力气,一动不动地按在他胸腹上面,另一只手从他肩膀后面环过去,轻轻地揽住了他。
狄迈使劲靠着他,险些把他推得后退两步,过了一阵,偏过头嗳了声气,到最后时隐约有些水声。
果然,下一刻他猛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随后又接连吐了好些口,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到最后半蹲在地上,脑袋深埋下去,松开刘绍,两手又都横在身前,拿大腿压着。
刘绍蹲在旁边,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借着灯笼的光低头看去,地上除去他刚吃的那一口外,就只有些晶亮的液体,不由得暗暗皱眉,不知道狄迈做什么要空腹喝那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