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府之后,他就重新开始了饮食。
这次长了记性,一开始只吃些菜糜,后来换成肉糜,又过两天才恢复了正常饮食,总算肠胃无恙。
他还刮去了胡子,重新露出下巴,头发束起,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整个人翻然一变。
只可惜瘦损过剧,风流俊赏是再不沾边了,只囫囵有个人形,不过却也比之前没有人形要强得多了。
他坐在桌前,扶镜自照,半年来头一次瞧见自己,一时竟然有些陌生,两辈子没见过自己丑成这样,可心中木然,倒也不觉着有什么所谓,反而还是吃惊多些,感叹自己窜逐一年,身体非但没垮,反而强韧得多,瘦成这样都能不死,不知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此事。
他看了一阵,颇觉无味,索性把镜子倒扣在桌上,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门,却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从窗户里瞧过去,就见狄迈走过院门,正从小院中来了,鄂王府里的几个下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正在向他见礼。
狄迈还算信守承诺,从两人约定之后,再没对他有过什么亲密之举,非但让他住回了自己原先的家中,还解除了对他的拘押,让他能出门活动,只是身边常有些人在明处暗处跟随,他到现在也没弄清到底有多少人。
他刚开始时不大相信狄迈真能如此,先试探性地走出了屋,见果真没人拦他,又在府中各处转了一遍,故意往大门口走去,仍是没人在意,后来索性出府,去到城中闲逛,只有走到城门口时才被人拦下,还因为体力耗尽,坐在地上险些昏倒,最后雇了辆车才回来。
从那之后他才明白,狄迈说不拘押他,果真不是虚言。
他的活动范围竟然有全城那么大,尝试着进到什么店里,同客人交谈,也都不受管制。偶尔有识得他的夏人,见到他后,虽然神情不善,切齿痛恨,可到底谁也不敢上前来。
他若以战俘自居,受着这般优待,若不心生感激,实是没有心肝,可若是以别的身份自居,那就说不准了。
一愣神的功夫,狄迈就进到屋里。
下人没敢拦,他一路上畅通无阻,就像回了自己家,见刘绍刮去了胡子,露出整张脸,不禁愣了一愣,在门边上站定,右手在身侧捏捏。虽然刘绍每日吃了什么,都有人报告给他,他却还是问道:“最近胃口还好吗?”
“还好,”刘绍站在窗边,和他隔了整间屋子,怕他说出什么亲密的话来,先道:“多谢摄政王关心。”
狄迈“嗯”了一声,对刘绍这般说话已经习惯,不像一开始那样难受,也学着他的样子,客客气气道:“我治下了一桌宴席,不知肯赏光吗?”
刘绍从不去他府上拜访,每次都是他来鄂王府看望刘绍。
他来得不算频繁,也没有固定的时间,俩人差不多每两天才见上一面,昨天他没有找过刘绍,他想,刘绍今天不应该,也不可以拒绝他。
没想到刘绍却道:“实在对不住,今天已和别人有约了。”
狄迈愣愣,皱起眉头,心里面第一个念头是,刘绍怎么能因为旁人拒绝他?忽然觉着委屈。可随后第二个念头是,谁敢因为旁人,误了他摄政王的约?
他沉下声音,似笑非笑地问:“如此不巧。只不知是让谁给赶在我前头了?”
刘绍见他冷了脸,便也不咸不淡地答:“你找人一查问便知。”
狄迈抿了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片刻后笑了笑道:“没关系,你先去赴他的约,等结束了再来找我就是,我在府里等你。”
他说完,仍站在门口不走,却不说话。
屋中安静下来,时不时听见院子里的鸟鸣。刘绍开不开口送客,干脆不说话,眼睛瞧向桌子,从左到右地数着木纹,可自己也不知道数了几个,耳朵像是被两根绳子穿起来往上提着,不自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
两人从相识以来,从没有像这样相对无话过。
狄迈有些待不住了,手又在身侧捏捏,问刘绍:“怎么不说话?”
他这句话问出,还不如两人继续沉默着。
刘绍张一张嘴,半晌才道:“我送摄政王出去吧,今日晚些时候,一定去府上拜谒。”
狄迈这次没再同他有来有往,也说些客套话应付,反而默然不语。
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用不上这种话了,要不是因为刘绍,他早忘了这话该怎么说。
车架停在王府大门外,刘绍送他,又是一路无话。
狄迈也不出声,默默在刘绍身边走着,肩膀和他隔了寸余远,右手在刘绍的左手旁晃荡,有时袖口打在他袖口上,擦着人手腕,一阵阵发痒。
院子里的芍药正开着花,隐隐约约有香气传来,仔细闻时却闻不见。有几只鸟原本在砖缝间啄食,被他们脚步声惊起,叽喳两声,翅膀一扇,飞到树上。
不知怎么,好像很快就走到了大门。狄迈知道刘绍晚些还要再来赴约,没多流连,上车后瞧了他一眼,就让人催马。
刘绍站在原地,看着他车架渐渐远了,始终没动。
忽然,车帘掀开一角,后面露出狄迈的脸,仿佛回头看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刘绍猛一转头,移开视线,上了另一架车。
他去到他最常去的那家酒楼,只可惜人去楼空,昔日的几个好友,除他之外只剩下秦远志还活着,又不知现在正在何处,只听说他正在解定方麾下,或许没死,又或许是死讯还没传来,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