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不恨!
刘绍胸闷起来,侧过身去,扒在床边,使劲喘两口气。
天王老子地王爷,从来人血一般红。别管是谁,既然有胆杀人,那就需得有胆偿命!
这几天他没怎么吃饭,只要醒着,就在心里琢磨,怎么才能把刘崇从他那把椅子上面拉下来,可越琢磨,越觉着无望。
他不爱读什么孔孟之书,即便读了,也只当笑话看,可旁人不是。
对别的那些人来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天底下哪有不是的君父呢?
若非受命于天,如何能为天子,天可以不睁眼睛,可天总不会错。
他想杀刘崇,别人非但不会响应,还会把他打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么借狄迈之手除掉他呢?
思绪滑到这里,像一根绳子被骤然砍断——杀荀廷鹤,狄迈也有一份,况且为杀一人,让几百万无辜之人买单,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虽然他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在天之灵,可拿这个给荀廷鹤作奠,不惟不伦不类,他也干不出来,荀廷鹤若是在天有灵,也更不会乐见如此。
想到这里,他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天花板,在黑暗当中苦笑出声。
荀廷鹤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们这些人在意这所谓的什么无辜百姓,什么天下苍生,束手束脚,自废武功,不敢彻底把洪维民父子的腌臜罐子掀开,搅他一个天翻地覆,也不敢对吴宗义穷追猛打,怕给夏人可乘之机。这也怕,那也怕,可洪维民不怕。他从不想那些他看不见的人,所以想着这些人的荀廷鹤,就被他杀了。
刘崇他杀不掉,刘绍恨然地想,可是想杀洪维民,未必不能做到。
他心中渐渐有了打算,但只靠他一人不能成功。至于旁人是否助他,助他后能否成事,都还在未定之天。
他又思索片刻,昏沉起来,忽然听见门口响动,行馆来人禀报,说有个老头求见,自称是长安的狱卒。
刘绍一愣,撑坐起来,“让他进来。”
天已黑了许久,他却没有掌灯,赶在来人进屋之前,从床上爬起,费力地走到桌前,挑亮了灯。
随后,他觉着身上无力,颓然坐在椅子里,刚刚坐好,那个狱卒就进门来了。
刘绍听说他是从长安来的,两眼紧盯着他,长吸一口气,问:“不知找我,咳……是为了何事?”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风尘仆仆,衣衫破烂,脸上的皱纹里塞满沙子。刘绍对着烛火打量他,见他两脚的鞋子都磨得没了,只剩下几根草绳绑在脚上,心中想:他是走来的不成?
那人见到他,不说话,先脱衣服,刘绍不知何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没等他开口发问,来人因着身上只剩下几块破布,两下就把衣服全脱了下来,从里面翻出块颜色稍浅点的,双手递给他,“大人,这是荀大人让我转交给您的。”
刘绍猛地一怔,连忙接了过来。
从这狱卒口中,他才终于得知荀廷鹤死时的情状。
那时荀廷鹤已不被允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自然也没什么交代后事可言,只能委托看押他的狱卒。
几个狱卒都对他十分敬仰,本来私下里就常常尽己所能地给他行方便,尽力保证饮食,又对他毕恭毕敬,听他要交代遗言,推选出了一人留下,其余人去外面把守,留下那人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如实转达,让他放心。
荀廷鹤感叹:“我府里的东西大概已经都被抄没,没有什么留下的。哎!这么多年一直想为通鉴做注,总觉着时间还长,就拖了下来,拖到现在也没完成多少,被付之一炬倒也不算可惜……嗯,还有些别的重要的东西,想来已经没了。”
他盯着墙上某处,像是自言自语,“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看来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果真不假。”
说着,转头瞧向狱卒,对着他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想请你代为转达。”
狱卒忙道:“不知是转达给谁?”
“鄂王世子刘绍,你可认得?嗯……只是他现在正在大同,路途遥远,请你等他回到长安之后,再替我转达吧。”
狱卒又道:“好,大人请说!”
荀廷鹤随后对他交代了一番话,可狱卒记了几次,都记不太住,急得头上冒汗,后来偷偷弄来笔墨,让荀廷鹤写在自己里衣上面带出。
再后来,周宪送来御赐的鸩酒,洪维民也在旁边,不知是不是为了就近观摩荀廷鹤死时情状。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着,周宪问:“荀相有何遗言?”
荀廷鹤笑笑,举杯道:“无有遗言。”说罢,饮鸩而死。
在他死后,这个狱卒没有留在长安,而是辞去官差,花了半辈子的积蓄买了匹马,但是这马又老又瘦,一路上只能骑一段、走一段。
他就凭着两只脚、四个蹄子,一路向北,走过凤翔、平凉、庆阳、延安、榆林,越过黄河,想要往大同去,听说刘绍停在太原,又向东走,路上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却不肯卖马,一面走,一面乞食,直到今天才终于赶到。
衣服上还带着狱卒身上的余温,刘绍两手捧着,忽地头晕目眩,在椅子上晃了两下,只觉着灯影明灭,眼前的字忽大忽小,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