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说着说着,冷笑起来,“那些个主事之人,各个把战事看成利薮,黑眼珠里只见得到白银子,两国交兵,死人流血他们看不见,单能瞧见自己能就中取利,大发横财。”
“就连运去的军饷,都要受他们一层层的盘剥,到了前线还剩下几分?洪维民父子贪了多少粮饷,把军职做交易,又赚了多少钱,这些年谁敢揭开盖子?谁说谁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落入连粮草都供应不上的地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该知的人一点不知,又或者知道了也当不知道,只要没打到他眼前来,就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荀相你说,这仗还有的打吗?”
他说到激动处,两手一摊,“总之,这烂摊子我是一点也不想管了,我也没那个能耐。”
“我想不通,别人往死里败坏,临到有事,却躲在后头笙歌管弦,让别人替他们舍生忘死,收拾残局,保他们的荣华富贵,这还有道理没有?”
“我在北边,也只略尽人事而已,成败利钝,非我所知!”
他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到最后,却原来是要撂挑子。他此番只图说得痛快,其实并不想听荀廷鹤回话,因为知道他多半是拿些天下大义来劝导自己。
他都能大概想象得出,荀廷鹤定是要先夸赞他一番,把他夸得心花怒放,忍不住翘了尾巴,再趁势劝导,让他以国事为重,努力做他大雍的中流砥柱。
他可不是“一片丹心报天子”之人,只盼一会儿荀廷鹤千万别说出什么“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这等话来。
荀廷鹤不答反问:“你在亦集乃时,见过死人么?”
刘绍一愣,随后有些好笑,“大人说笑了。打起仗来,遍地都是死人。”
荀廷鹤又问:“死的都是什么人?”
“自然是前线的兵士,有的将领也会阵亡……有时仗打得久了,两国边境的百姓也要死上很多。”说到这儿,刘绍拿话刺了一下,“总之真正该死的人等闲是不会死的。”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你说得对,放着这‘烂摊子’不管,平白死去的只是这些人而已。”
荀廷鹤神情严肃,向前探一探身,“一旦被叩开国门,江河横溃,到时要死的是一万人、十万人,还是百万人呢?”
刘绍一时语塞,半晌后长声叹气,“荀相这是道德绑架。”
荀廷鹤没大听懂,看看神情似乎是想问他“谁绑架了谁”,刘绍赶在他前面又道:“我看还是想办法除了洪氏父子,才是第一要务。不先除掉他们,即便想收拾这烂摊子,怕也收拾不成。”
他推出洪维民来,真正想说的人却没说。俗话讲,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有什么奸臣当道,不外乎都是当皇帝的不做人而已。可他即便对荀廷鹤口无遮拦惯了,这话却也不敢说,只有对一个人能讲,那人就是狄迈。
可对着狄迈,现在也欲讲而不得了。
荀廷鹤对党争之事颇为忌讳,听闻此言,反应不大热络。因着这点,刘绍对他又敬又爱,却始终不大推崇。
他看着荀廷鹤,心中暗暗摇头,这是正人君子,太平宰相,是摆在朝堂上的一只仙鹤,可雍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没有一头能杀人的猛虎,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荀廷鹤道:“粮草之事,我尽量争取。再有战事,一定力保供应,不让前线将士离心。”
刘绍笑笑,不提这茬了,“临行之前,能请大人再为我弹奏一曲么?”
荀廷鹤一愣,随后道:“理当如此。”他瞧见刘绍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也没再劝,取出琴来,就手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刘绍听着,忽然想:荀廷鹤对远在大同的吴宗义心思如何,都能洞察入微,我方才所说那些,他何尝看不清楚?
琴声悠悠地响,像是水纹荡开,摇撼得人也跟着上上下下,不住浮沉。
刘绍又想:看清楚了,然后还能泰然处之不成?
忽然瞧见窗前布帷旁的一句题词,“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若有所思,这几个字好像在那挂了许久,以前竟没注意。
一曲奏毕,琴声止歇,荀廷鹤拢起了手,放声而歌:“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沈。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唱罢,微笑着瞧向了他。
刘绍心中猛地一动,也怔怔地瞧回去。这一刻,他好像变成了一粒微尘般大小,不值一提,可让那样一双眼睛瞧着,好像又忽然膨成无限大,横亘在这天地之间。
窗外的叶片让风吹得声声响,阳光从院中繁密的叶间穿过,斜照进青绿色的光来,桌上的茶升起一道袅袅婷婷的细烟,阳光的斑块落在水面、桌案上,随着窗外的轻风阵阵轻摇。
荀廷鹤的两眼都在阳光下,无数颗明亮的光点在他含笑的眼中闪烁。
刘绍久久地看着他。
在某一瞬间,他好像被人提着胸口拉上万里高空,可脚下一蹬,偏又踩在了实地上。
他忽地明白了推着他的后背,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同样也就在这时,在长达数年的说不出口的煎熬之中,他终于感到一丝清凉,也对荀廷鹤露出个微笑,然后头一个错开了视线。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与荀廷鹤都没有过半点亲近,却觉着自己已经从荀廷鹤那里得到了他想从他身上得来的一切,也给他了他能给出的全部。再多的他给不出,也不愿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