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帝听得颇为受用,不但没听出他滑不留手,反而受了鼓励,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席卷两国的一场大火,就在这种情况下,一颗颗地擦起了火星。
刘绍猜不出全部的前因后果,可不妨碍他对雍帝和洪维民的心思洞若观火。
出兵之议,前前后后的几次交锋,他要么亲身参与,要么从荀、吴二人处听说,了解得比旁人更加清楚。几番努力,全都落空,他倒不觉着如何,他只是奇怪——
往后尸叠成山,血流成河,两国不知将有多少万人为之丧命,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这么寥寥几个人想要在自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之上,再添上点什么东西。不知世上还有更吊诡的事没有?
无可避免地,他想到狄迈。
他早就知道,无论雍国是否北伐,狄迈迟早也都要南下,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至今仍偏心于他,不把他当其他人一般看待,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一腔烧滚的开水冷却了些,他才不得不承认,其实狄迈是在雍帝刘崇和洪维民之外的第三个人,只是比他们两个多了些赤裸的野心,张扬炽烈,细思之下却也让人觉着可怖。
他不敢再想,思绪至此便戛然而止。
过得一阵,他将自己抽身而出,挥去了本就不多的悲悯,反而幸灾乐祸地又想:洪维民力促北伐,无非就是想借着北军的战功邀宠,刘崇也不过是不甘于做守成之主,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将来好比肩汉武唐高,留个万世之名,可朝廷上下这幅样子,他们俩恐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为了拉住他们,他和吴宗义暗中出了许多力,荀廷鹤更是好话说尽,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不肯听,又有什么法子?
他们以为狄迈是易与之辈,只要大军征讨,就能立奏肤功,那就在战场上碰碰看罢。
至于他,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为好。
如今木已成舟,看来是非打不可的了,不如找个机会,向雍帝求个差使,先加入北军之中,再相机而动。
刘绍心中暗暗盘算:干脆找个机会,再被狄迈在阵前俘虏算了。
他脸皮不薄,付出些从此在雍国沦为笑柄的代价,也觉可以接受。
他几乎下定了决心,可是一件事绊住了他——他的母妃病得越发重了,怕是只有这一两年的时间,他虽然不算什么孝子,可也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就这样,一拖就拖了下来。
直到冬去春来,转年六月,大战在即,两国军马都蠢蠢欲动,一纸任命下来,让他随宣抚使周宪,跟着三万禁军一道北上,前往大同迎敌。
第082章边筹自古无中下(七)
刘绍接到诏令后一愣,他原本打算等母妃过世之后再动身,没想到任命居然来得这样早。
不知他做错了什么,居然得了雍帝青眼,简在帝心,给了他一个宣抚副使的官职,都督北面诸军事。
接到任命之后,他仔细看了好几眼,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都督北面诸军事。
当然什么军事不军事的,他说了不算,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顶头上司,周宪,雍帝的好基友,心腹中的心腹,同时还是一个太监。
刘绍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不是因为他“熟知虏事”,而是因为他姓刘,而且好巧不巧,是雍帝的侄子,既不是出了三四服的宗室,隔得太远,也不是他的亲孙,死了可惜。
雍帝想要把他当做自己的手,从长安伸到大同去,明白了这一点,再被召进宫,刘绍应答起来,就简直处处讨得了雍帝欢心,连他父王后来都被召进宫去,得了一句“教子有方”的圣谕。
刚听到这句时,刘靖双眼发直,以为皇兄是被自己儿子气得狠了,故意在说反话,等弄明白了,发现雍帝居然真是在夸人,不禁轰地出了一身热汗,连称惭愧。
刘绍话说得好听,可从宫中出来,仰面看天,不由得心中冷笑,暗道:等到了大同,天高皇帝远,我再如何行事,怕是由不得你了,你想借我之手摆布前线大军,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他不打算在雍国久居,也就无所谓仕途,行事没有太多顾忌,打定主意,等到了前线就撒开缰绳,雍帝再怎么离谱,也碍不着他。
可他随后就发现,不需要等他动身,离谱的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京城中几万禁军还没有动身,前线的十万人马还没定下要从哪几个防区凑齐,金城当中还是静悄悄的一片,可是太学院的学子已经写出了百十篇文章,痛斥葛逻禄人背信弃义,诡计多端,无恶不作,百年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又歌颂圣朝郅治,卤簿昌隆,文治武功,远迈汉唐,兵锋所指,必当马到成功。
文章写好,从太学院里雪片般地飞出来,从一份变成一百份、一千份,看得懂的人看,看不懂的人听,听也听不懂的人大点其头,拍手叫好。
有些文章做得好的,得了宰相青眼,从此便青云直上,一飞冲天,引得无数同窗艳羡不已,回去后便愈发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以求也能够追随骥尾,鱼跃龙门。
京城解了三天宵禁,富贵之家玳筵罗列,酌酒高歌,寻常百姓亦解衣市酒,不肯虚度。处处火树银花,通宵为乐,街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